张二锤打量着老头,目光聚焦在他那条风湿腿上。意味不言而喻。
老头微微尴尬地撇过头去,望着他那盆芍药,鼻子使劲嗅了嗅,仿佛他也需要一点新鲜空气。
“总之,我自有我观天下的方式,你无需费神计量。沧海横流,风雨飘摇,这是清清楚楚的现状。”
“世事如此艰险,听着怪吓人的,还是山中的日子舒服。”张二锤沉默了片刻,低声咕哝道。
飞快地扫了老头一眼,只见老头正紧盯着他,表情严肃。张二锤慌忙移开目光。神态动作不利索,好像他心底的一切已完全被老头看清。他的喉咙有点发紧,胸腔浮现了空落感并开始强烈渴求某样东西。迅速端起了酒碗,一口气喝到见底。
刚进的货就是新鲜,酒力十足,让张二锤瞬间恢复了几分精神。
“人的一生本就是不成画的一张草图罢了,不必烦忧画面如何变动,随涂随画就足矣,但切忌未起笔就收墨。”老头悠悠然说道。“况且,眼下对你而言,也正是一个天大的契机。”
老头又向后靠着椅背,轻吐了一坨口水在指尖,搓开了他的养生秘笈。书页划过空气的声音就像雨天里水流顺着竹筒缓动的声音一样。老头用力阅读秘笈上的文字,表情有着决心和怜悯。
“现正适逢群雄逐鹿之时,便以这山猪会为基石,定然很快适应江湖生活。”
老头捏过的书页一角都变得湿漉漉软哒哒的。张二锤当然知道老头意有所指。多年未有波澜的武林,已一轮月冉冉升起,或许还带着血泪。他的任务可不容易完成。
张二锤皱了皱鼻,想了想,不知如何回应,也就只好作罢。他拿起酒坛准备给老头倒酒,老头却是摆了摆手,缓缓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先等等。今儿个天气有些焦热,我得先把这一身汗透的衣裳换了。”老头背起手看着门外。
已是未时末申时初。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我倒觉得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张二锤给自己满上酒,放下了酒坛。
老头正走向门口,闻言停住了脚步,沉吟了片刻。
“日子在向前,必然不会与往时一个模样。”话未说完,老头已走出了门外。
午后的山里静寂无声。群山万壑正引长风,晓日尚还玲珑。园里的竹叶沙沙颤悠着在空中折射起阳光,绿意晃荡。不知不觉,那只黑毛已经趴在米白身上一个时辰多了,动静还在持续。黑毛松鼠身后还有一只体格较小的棕毛,正在拿着爱的号码牌在屁颠屁颠地候着,尖尖的嘴翘着,时不时嗅嗅枝桠,舔了起来,那是米白留下的召唤配种的甜香。
哎,棕榈树这种场地都不放过!
张二锤翻着眼皮,目光缓缓移到了重新走入书房的老头身上。
老头换上了一身青色长衫,整个人宛如立于宽广世界里的一碌孤木。薄薄的长衫显然有着出乎意料的清爽,一首诗几乎就要在他眼动舌滑间吟诵出来,但他忍住了。
“二锤,十几年过去,你已经从一名笨拙的少年成为一个笨拙的青年。甘瓜抱苦蒂,一路的努力终有成效,如今你的速度、力量和技巧都已算臻至化境,青出于蓝。”老头重新落座,拿起了酒坛。“接下来更重要的,就在于实际对敌磨炼了。”
“一切都是师父教导有方。”
“你莫把这屎盆子扣在我头上!”老头一下子严肃起来,脸色微红中带着愠怒。一手把酒坛重按在桌上。显然他方才一番肯定的说话,只是对张二锤假意的赞赏。
“如此看来,我还得多跟师父学习学习。”张二锤朝老头咧嘴一笑。
“不行,无论如何,今日你便算是正式出师了!眼下时机经已足够成熟,你便约车治装,赶紧出山去吧!”老头丝毫没再跟他绕弯子,命令下达,语气强硬,当机立断。
张二锤一听就有点要急。
“就只叫我自个儿收拾收拾便出去?这叫什么契机!”
老头望着张二锤的反应,一脸迷惑。
“师父,我觉得契机未到,毕竟早荷难承湛露,只因一身朴素!”张二锤嗓子一热,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口。
老头的眉毛和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已有了点恼火的迹象。
已说到这个份儿上,老头居然还没听懂!兴许暗示太暗了?也对,以老头的先天条件和智商,估计得更直白。张二锤决定心狠手辣地摆明立场。
“穷则应思变!穷况未变,空手去闯荡江湖,这种事情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张二锤说完喝了口酒,润了润嘴唇,又再次抿紧。他垂头丧气地低着头,等着老头的关怀。
一阵沉默。老头坐着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师父,冥鸿当避矰弋!我看我还是等等这风头吧。你看世情如此动荡,外面的物资肯定很贵!很贵的!等这趟山猪会的热点过了,我再出去不迟。任务不急在一时,来日方长!”
“张二锤,我告诉你,这世间很多事情,是没有来日方长的。”老头终于开口。他的眼神冷酷而凌厉。
张二锤鼓起勇气抬头,发现了熟悉的猛禽目光。那个目光近在咫尺,仿佛正在凝视着在劫难逃的猎物。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
老头的关注点始终没有如他所愿。张二锤重重地叹口气,没有吭声。
“不是一直燃顶炼臂,延颈跂踵,口口声声嚷嚷着要离开我远走天涯?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曾那般强烈地热切期望的未来,如今就在眼前,怎的你反生一副瑟缩不前之态?”
房里的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厚实,越来越低沉。清风时不时地送进来几丝,却晃荡不了气氛的沉闷和人的心思。
“这与你先前那般极致炽热的自我宣传,可相去太过悬殊了!”老头也不管张二锤的沉默,一句接一句的质疑被他快速丢出桌面。他对张二锤最后时刻的逃避感到怨愤不已,心里的火烧得很旺。
“毕竟我已懂深浅,知轻重。我期待的是看看外面的繁华、长长见识,潇洒地悠游艺事,”张二锤终于开口说话,语气直白而平静。“从来不是你口中这种打打杀杀、血腥风雨,尤其只有被杀的份,尤其是身无长物而导致被杀!”
张二锤叹了一口气,抗拒的样子做得很夸张,像个尚未出门就准备金盆洗手的江湖低级扒手一样。
一副再无期待的低落模样映入老头眼中,似乎张二锤心中那些如饥似渴经已全部流泻尽光。
“我不喜欢你的迟疑和变卦。人说秉性难移,你倒像一场六月的雨。”老头说着又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干巴巴的。
“总比轰轰烈烈跑出去送死要好……”
“也不全是死得轰轰烈烈的,有的人,死也会死得毫不费力悄无声息。江湖诡谲,白刀子进白刀子出,也不少见。在强者的世界里,庸常就是罪过。”
张二锤嘴角猛然抽搐了一下。
“的确,师父,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离强者还差点点火候。还未到正式出门的时候。”
“不,日月跳丸,如今正是时候。”老头瞟了一眼张二锤,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张二锤一口气喝完了酒,又不再吱声。
“放在往日,我定然不会让你匆忙出山。毕竟你这点水平,估计山猪镇都出不了。”老头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但蒿目时艰,危情日蹙,一切事宜当改弦易张与世推移。眼下,显然我们已再无法做一个万事不关、闭门却帚之人,都得往前迈进,让生活掀开新的一页。”
老头的话精确得让张二锤无所适从。他登时面红耳赤。
“师父,好说给徒儿留点面子。”
“这么下去可不行。再拖下去,你的水平就要更低了。二锤,生命中的任何一件你想做的大事,都并非径情直遂的,但全都值得为之全力以赴。越是如今这种困顿情形,越要一鼓作气,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老头踱步到墙边的柜前,用袖口拂了拂剑匣上的灰尘,仿佛在忆起他艰难而叱咤的岁月。
“要有如此冲劲,那须得是我内心想做的事、是我要其完美的人生。人人都为自己的追求吹毛求疵,只不过每个人在意的毛和疵是不一样的。兴许老头你之蜜糖,乃吾之砒霜。”
张二锤绞尽脑汁想出了一番反驳的话,脸上露出自以为是的笑容。
“你今日的话真是又多又废。一反常态,这已经完全不是你了!”老头又板起了脸,脸上再次闪过一丝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