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热气正浓。天气和司马婄姬都很难令人气动神怡。
“他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李小花把嗓音压得好低,吐字含糊。她正快速嗦着面,那乌鸦炸酱面上面又重新浇上了滚烫的秘制酱汁,还有清香的苏叶味道。
张二锤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当然,他很赞同李小花的意见。
“嗯。识文断字红光满面,奈何语皆偏谲不知讲的什么自欺欺人的猪话。不过唬人的话基本大同小异,阴谋与佞巧一目了然,花言巧语以售其奸。”张二锤饶有兴致地继续看着一切,尽量不让自己的讥讽露出来,却好像还是难以察觉地翻了翻白眼儿。
一直只露出半个脑袋的小酒馆老板水茶秦此时终于慢悠悠地从柜台后面探出了身子。他站起来时,那大柜台像是一张矮凳般渺小。
“秦老板,又见面了。”
“噢,莫非司马先生也要劝我一劝?”水茶秦面上挂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他手中也正端着一盘乌鸦炸酱面,上面还有三个煎蛋。
“呃,在下单姓一个司,马婄姬是取我娘姓名而成的复名。”
“死娘?”水茶秦半口面卡在了喉咙里,他费劲咽了下去,咳了两声。
司马婄姬嘴角一个哆嗦,整个人愣了一愣。
“随便吧,但你那两打鸡蛋,我可不太需要。”水茶秦说着,一口吃了一个煎蛋。
“劝你倒没有这个必要。但秦老板,你知道我所讲的并非鸡蛋。”司马婄姬缓过神来,摇了摇头。“上午之时,我们已经鼓励并引导所有商家参与我们的会员活动,我没记错的话,秦老板应承给予支持。但我在后面的交叉稽查中发现,小酒馆似乎只是登记在册,而会员费、治安管理费等所有费用全都尚未缴纳。我想问问,是遇到什么阻碍了吗?”
水茶秦只轻轻捎了一眼司马婄姬便将目光收了起来。他用筷子戳着鸡蛋,五成熟的蛋黄淌了出来,把乌鸦炸酱面染了个透。
“我当时就讲了,你非要我举手赞同,那我最多只能精神上支持你们。”
“精神支持当然很有必要。但山猪会目前更看重的是你的实际行动。只有现在付出了真心诚意,日后才会换来实打实的真格回报。”
“那就请你们把小酒馆的登记去掉吧!我没兴趣飞黄腾达。”沉默了片刻,水茶秦将脸转向司马婄姬。他的脸上除了有血有肉的果断,别无其他颜色。
司马婄姬似乎丝毫不急,他举起先前茶倌特地为他斟上的那杯茶文绉绉地啜了一口,又一口,咂了咂嘴然后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放在一旁。
“秦老板,你莫如此冲动,一口回绝。我再重复一下我们的优惠。”
水茶秦撇了撇嘴,兀自继续吃着他的下午面。乌鸦炸酱面粘上了鸡蛋黄,变得更加丝滑,那滋味让旁人看来都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我个人可以应诺。呃。”司马婄姬也不例外喉头一动。但他的威仪礼貌、出言吐气,依旧一副昂然状。“秦老板若现时缴纳所有费用,立即减免五百两。若主动开通连续包年,更可获得我会特别颁发的优质商家金匾!”
他的眼神也在说话,似在使出浑身解数,极力劝着水茶秦。他边说边打了个手势,身后一个壮汉递上一本账簿。
“山猪会对各位商家经已坦诚相待,如今对秦老板更是折上加折,你大可以看看我们的收款记录。若非我们拓展之初资金短缺,这些福利,那可是想都别想。”
“我就压根没想。”
“你大可以想想。”司马婄姬轻轻转着茶杯,注目凝视,等待着水茶秦的回应。
这时小酒馆里突然又响起一道充满鄙夷的声音。
“好歹话听不明白,这里没人爱听你的鬼话!什么狗屁山猪会,我闯荡江湖几十年从未听过!不入流的山寨组织,也学人出来搞三搞四。”田三爷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梦幻而讽刺的表情。“闹够了没,该把场子还给我们了吧?”
空气顿时变得稀薄。司马婄姬的目光猛然如鹰隼般冷峻一瞥,却只是哼了一声,并没有搭理他。
“秦老板,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建议和提醒罢了。加入我们,以后生意也好做一些。”司马婄姬又对着水茶秦开口,语气和缓悠然。
“你是在威胁我吗?”水茶秦察觉出了司马婄姬话语中的不详暗示。他微微直了直身子,壮硕露出水面,让人只消看一眼便会生出一种打不过的难过。
“单就在下而言,绝无此意。”
“我现在生意也还不错。而且,我很安于现状。你们山猪会有如何巨大而深沉的意义,与我无关。”水茶秦摇摇头。说完他便缩回了柜台之后,人瞬间消失不见,就好像他是坐到了地上一样。
司马婄姬思忖片刻,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默然点点头,也没有再说话。
场面再度沉默下来。
张二锤不紧不慢地剥开了一个野生鸡蛋往嘴里塞去。与秦老板的不同,这个鸡蛋煮得太过,干得呛喉。茶壶已经喝空,他把盖子一直掀开着的茶壶推到一边,迫切地等着茶倌添水。
这段沉默漫长得有些令人难堪。就在气氛陷入尴尬之时,司马婄姬放下了茶杯,站了起身。
“虽说如此下来,我个人的业务能力会有一定程度的差评,但我在意的并非这个。我遗憾的是在座各位如此眼白白错失天大福利,这实在令人沮丧。”司马婄姬抚弄好衣角,最后一次扫视全场。他和善的音色依然未改变主意。“我最后重申一遍。由我前来劝诫,这已经是山猪会给出的最大优待。你们自己可要好生掂量掂量,莫犯了不必要的糊涂。”
日光已在窗纸上涂染上了点点淡黄,有一种明亮对暗淡的转换所表现出来的安详礼让,或者说窝囊。
“赶紧滚吧!你别在这嚷嚷,就是我们最大的福利。”众人大呼起来,友善的气氛让他们直接忽略了司马婄姬身后的强壮花瓶。
全场强硬的声势,是给司马婄姬的最后强调,最显而易见的答案。
司马婄姬毫无蒙羞受辱的愤怒和苍白,他只是微微失望地摇摇头,已经懒得再去看任何人。持续消极而被动地客套了半天,他终于不再伪装掩饰自己的感性,脸上挂上了些意懒神疲。
“嘉言懿行你们不接受,如此我便不再继续耽搁你们听这最后一次说书了。我仅仅只是一杯敬酒,你们不喝,我不勉强。”话音未落,司马婄姬已一挥衣袖,转身就走,十分干脆利落。“人总是不知好歹。到泪流满面之时,可别过分动情地想起我的措辞质朴、既好相处又讲情理。”
后面的半句话仿佛悬在了小酒馆内再度沉寂的空气中,长久地在震荡回响,情理,情理,情理……
“管你是一杯什么劲酒弱酒,别碍着我们就对了!毕竟,我们只喝茶,不喝酒!”众人对司马婄姬的话只是稍稍愣了愣神,便纷纷咧嘴嗤笑,端起了茶杯。
此时小酒馆内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屋外引擎嘶鸣,老马蹄铁铿锵,下一个瞬间,豪华马车已将这复又喧闹起来的小酒馆抛在了身后。
欢声笑语与故事即将重归于好。茶倌趁着空当殷勤地给田三爷添上了热水。
茶水很烫,田三爷轻吹了两口气,仍无法入喉,便放下了茶杯,重拾讲古姿态。
“——眼见得孟潇洒忘乎所以地拔出了宝剑,孟父惊慌怒目,大喝一声:放肆!你还敢对我动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