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山猪耳掉落在桌面上,张二锤戳着筷子夹了半天也没夹起。于是他默默往老头那边拨了过去,目光重又落在老头身上。
老头重新摊开他的养生秘笈,飞快地翻了几页,扫视着书页中的内容,仿佛在急着找寻一种相应的快速疗法。
“你的脑子里面,就都是些了无新意的猪油吗?”时间都快成了一锅泛泡糊汤的时候,老头终于开口。他肯定感受到了张二锤的目光,但压根不屑一顾。
他从来不是一个允许自己被敌意困住的人。
“这并非穷讲究。为师今晚就看在你这坛酒的份上,破例再为你解解惑。”老头鼓鼓腮帮子,清了清喉咙,然后把喝剩半碗的酒一口灌下,又斟满一碗。
听得老头这么说,张二锤的眼眸都闪亮起来。他的确很是好奇,为何穷困落魄到要跑到深山来隐居了,还得事事如此讲究。一直以来,老头似乎都有一种轻易深入洞察人生策略的天赋,举手投足间的笃定气度总令张二锤大为折服,然而那种像是与生俱来的总是追求细致和仪式感的骚脾性又让张二锤大为不解。
“二锤,你还年轻,阅历尚浅。总是被事物粗犷虚浮的表面所迷,看不透内里实质。你要知道,为人须有礼仪、有格律、有道德、有追求,眼纳四海胸怀天下,万不可因周遭环境如何波动而随之心乱。人生在世理当如此,此乃搞革命的先决条件。”
四有老年?在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已经暂停。
张二锤眼睛都睁圆了,脸和大脑一样,一片茫然。老头明朗的笑容下面,依然是煞有介事的空空泛论。夜晚寂静,草木清香灌进鼻孔,他愣了好一会儿还是有些糊涂,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久久僵在脸上。明明已经做好准备收听重要资讯,可惜老头嘴里跑出来的跟醉后酒话没什么两样。果然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兜兜转转,不但他本有的问题回到了原地,甚至这问题还生出了废话的二胎三胎四胎。
“这便是随遇而安安之若命?”张二锤嘀咕着,迷惑地用筷子头敲着自己的面颊。“那不应该是适应环境,艰苦时节更律己身,但求心足莫向外索?可依我看来,老头,我们这十来年的生活,看上去可不太像走难!”
张二锤看着老头在听到他的话后慢慢变得诧异的神色,忙给他满上了酒。
“怎么?莫非在你眼中,我们就应该躲在肮脏粗陋的地方,过着形影相吊、孤苦伶仃的寒士生活?随遇而安又不是让你事事离身不管不顾,也不是让你毫无追求!不是让你安下来做一坨烂黄泥!”老头冷冷地说道,目光炯炯,死死盯着张二锤。
不知是夜色迷雾的作用,还是张二锤脑中奓开的硬刺,他的头沉得很。喝了一口酒,他舒展了一下身子,决定让衍生出的许多民生问题落草为寇。
“决定我们生活品质的,不是既定的往事,而在乎于眼下与未来的选择。风韵嫣然的娴静人生,你这一碌木怕是终不能及。”似乎是为了让张二锤进一步摸不着头脑,老头干脆又不动声色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
“又是全新版本的知识!以前教我只管沉醉于酒的也是你。”张二锤撇着嘴,再三强辩。
他还是不太甘心直接放弃,但也知道不可能从老头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答案。百无聊赖,他下意识地转着酒碗。
“还说什么万事皆可付与千钟。任世事纷扰,任世界喧嚣,我自淡泊,我自岿然!”
“够了!舌涩黄鹂语难成,教牛难上木。”老头一时之间太过激动,乱了发型。那神态就如同是他遇到过不少充满妄想的愚氓,但眼前这个尤具气质。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一副脑袋生疼的样子。他下意识掏出了梳子,又停在了鬓边。“对了,你前日是不是用我的篦梳给山猪顺毛了?”
张二锤的心忽然漏了一大节拍。他冲老头笑了一笑,木然地摇摇头,接连灌下两碗酒。
老头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张二锤。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会儿,他终于娴熟地打理起他的发型来。
“对酒当歌,那是教你一种人生态度。不是让你跟我抢酒喝!你先端本澄源,别只会胡搅蛮缠。”老头声音沉闷,但神色放松了许多。他又拿起了养生秘笈,似是把先前的不快都梳到了脑后。
张二锤闻言连忙又给自己斟上酒。
老头翻着白眼,不予理会。把酒碗搁在桌上,碗里歇着点点火光。
“你给自己设计理解能力的门槛,真是高端的白痴行为。”
张二锤看着老头,加倍迷惑和吃惊。他几乎自始至终不明白老头的逻辑究竟是什么,酒碗与唇齿之间的距离突然间变得比想象中遥远。肥大的青蛾在雨后也跑了出来透气,此刻正萦绕灯笼嗡嗡作响。许是老头已有些醉意了吧!
“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也是你说的,老头你曾经信誓旦旦……哇!还体面!老头你真是宽于律己而严于律人,你居然涂指甲!”眼角瞟到的一幕让张二锤大吃一惊,忘了想要指责的旧事,刚含在嘴里的窑春差一点儿就喷了出去。
老头闻言,还举起手对着灯火看了看。
“老头,你真的好骚啊!”
“收起你伸手不见五指的赞美。语贵吉祥,你要是不会说什么好话,便保持沉默。”
“你开启领异标新的模式,就莫怪别人直来直往的批判。”
“人一世物一世,短短几十年,活得精彩自在是关键。一个人若是连自爱都不晓得,又谈何叱咤江湖风云天下?”
随着老头话语吞吐间腾起的,是一种悠然自适而又霸道自信的气势,瞬间盖过了院中的这份夜凉,连篱边的长月茱萸也显得精神了许多。只有灯笼势力范围之外的一切都已平和下来,静默又狂热地奏演着一种没被任何事物干扰到的黝黑。
张二锤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酒碗。听得老头这般感慨,他虽是一愣接一愣,但依然肃然起敬,并且为自己的贫乏见识感到惭愧!
虽然老头的其他话,在他听来感觉全都是些无可非议、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但这个道理倒是真的。他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又兴奋地端起碗来。
“老头说得对!明日,我便也涂上它一涂!梦想与热爱随心所……”
这个行为,的确既有着爱美心之人皆有之的隐隐渴望,甚至带着一种旁门快乐的喜悦,又饱含像是自暴自弃一般的牢骚宣泄。
只是他的豪气还未欲完,已被老头一脸严肃、决绝地把话打断。
“你还是太稚嫩太白痴了。人生不能东施效颦,别人的快乐并不能简单复制。你只晓得屋下架屋,格局实在太小。”老头边讲边摇头,发出不屑的叹息。
“那你倒是讲讲,得如何才算是活得精彩,又不是效颦学步?”张二锤半笑半认真地问道,他打算先发制人。他本已经厘不清思绪,所有试图阐明的观点都被老头的道理埋没了。
“这个深入不了,得你自个儿慢慢领悟。自己的人生,不能全然祈求他人的帮补。”老头回应很快,丝毫没有含糊其词。只是脸上忽然闪过的一抹寂寥,与他清晰的言语并不太搭。
张二锤继续自力更生,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教一点吧,咋领悟?”看着把酒一饮而尽的老头,张二锤马上心照不宣给他也满上了一碗。
“好酒!心有猛虎,细嗅窑春!”老头说话的口吻简直像在与酒调情。他悠悠地抿了一口之后,才应了张二锤一句。
“时间是评判人生的唯一标准。做自己,其他的则交给报应。”
林鸟惊飞,残灯不华。微弱的光影落在酒坛上默不作声。
“咋做自……”
“够了,张二锤。”老头带着克制的微笑说道。他把头靠在椅子上,眼睛半闭。宁静山野中的一个美好的夏夜变得饱含烦躁。
“嗯?”
“滚吧!”老头终于毫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
张二锤宛若痴呆一般盯着雕花木桌,又望向老头,但一言不发。所有冲天摇曳的思绪都已静息下来,已经毋需再期待老头会舍予超出预期的专注。
“你看,我现在就教了你一点。你记住了,不可小瞧一个事事讲究之人,因为那说明他非常内敛,这样的人一出手必石破天惊。”
一出手就要赶人走,原来,醉翁之意在于酒!张二锤不啻看到了一个亮瞎眼的世界。
“老头,你不过就是想要自己独吞这坛酒罢了。”张二锤把一扫而空的碟子推到木桌边上,站了起身。
老头在胸前抱起双臂,手中拿着卷了起来的秘笈,像握着一把为出鞘的剑。
“非也。是因为你需要养足精神。”
张二锤看着老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落地灯笼投射过来的昏暗光影。空气潮湿又新鲜,酝酿着风暴。他不明白老头言为何意,但也很配合地故意装出睡意浓重的样子。
“明日考量考量你武艺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