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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灵魂积木(3)

    麻井直树站起来走到山顶,佝偻下身子坐下来,好似整片天空都压在他的身上。


    温顺的微风如成群结队的灰色候鸟,掠过花瓣和树叶,发丝和耳朵边,他站在高高的地上,居高临下看下面的车流和人流,都像是玩具的模型。


    “其实我也有一个愿望,你们估计都猜不到。”凯瑟琳盘腿席地而坐,把买的东西铺在地上,俨然像个兜售瓜子汽水的小贩。


    “买一航母的帅哥?”麻井直树随口说,他还记得在重症病房她里对未来的畅想。


    “低俗!那不是王总的梦想吗?”


    “我可没说过啊,这位女施主不要随意辱人清白。”王胥连忙口是心非地拱手,要换在往日她肯定爽快承认自己的不轨之心,然而如今被楚斩雨似笑非笑地盯着,凯瑟琳吃堑在前,她万不敢再犯。


    “看不出来你除了撩汉之外还有别的志向。”奥罗拉上下打量她,目光新奇,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都说日久见人心,没想到共处这么久也没人能看破内心,凯瑟琳神情很悲痛:“你们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难道不像一个身怀梦想的大好青年吗?”


    “那好吧大好青年,你有什么梦想。”


    从刚才开始,楚斩雨就发现凯瑟琳的眼睛时不时贼贼地看自己,说一句话,看一次他脸色,此刻更是欲言又止;他大概能猜到凯瑟琳想说什么,叹了口气走开了。


    他走到麻井直树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想什么?”


    “少将,你说,我们真能回去吗?”


    回家,这个话题现在太沉重,想起就像有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口上,在人命如朝露的后异潮时代,更是奢侈。


    “战争结束了就能。”楚斩雨低声道。


    “什么时候战争才能结束呢?”麻井直树抬头看着这片漂亮而陌生的天空,身畔是人造树林,茂盛而规整,“我快记不起家乡的样子了,快忘了在地球上是什么感觉。”


    “之前您让我留在宇宙观测中心断后,我在那里碰到一个兵,他像我现在这样,也坐在被炮火轰秃了一寸的山头上。”


    那是个很特别的士兵,瘦小而其貌不扬,按理说这样的人麻井直树不会多看一眼,因为太常见了。


    麻井直树问他:你在做什么?


    那士兵摘下帽子,朝他敬礼鞠躬,说道:长官,我在尝试回忆。


    回忆?这里不是你该发呆的时候,你是哪个队伍的?快回到岗位上去。


    长官,我就想在这坐会。


    士兵撩起他脏兮兮的裤腿,麻井直树看见他已经变成青黑色的大腿,腰部也完全黑了,溃烂了,露出里面黄褐色肌肉组织砌起来的伤口,脓液钻出来,落在石头地上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像王水腐蚀羊毛地毯。


    他说:幸好我的身体突变反应比较慢,我的队长已经给我打了慢性安乐死的药,大概十五分钟我就会死掉的,请您允许我在这里,我的尸体不会污染土地的。


    可是你在回忆什么?这里只不过是一片被轰炸过的废墟,有什么好回忆的呢?


    士兵和他隔着一段距离,质朴地笑了,他用完好无缺的小手指比划着说:我在想在书上看到的地方,现在地球上没了的地方。


    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伦敦的大本钟,美国的自由女神像,印度泰姬陵,日本富士山,埃及金字塔,俄罗斯莫斯科红场,中国的万里长城,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意大利的比萨斜塔,德国勃兰登堡门,土耳其圣索菲亚大教堂,缅甸仰光大金塔,柬埔寨吴哥窟,希腊帕特农神庙……


    没了,都没了。


    自人类历史以来,文明变成这样的遗迹多的是,麻井直树不以为意。


    他呆呆地说:长官,您看,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动物死得死,植物长不好,人类建筑连块砖都没剩下,这还是地球吗?您说我们有必要为了这么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的一个地球,拼了命想回去吗?


    话音刚落,士兵的头便重重地垂了下来,麻井直树为他合上死不瞑目的眼皮,扭头看见墙上挂着的3f字条,也是军委鼓舞士气的口号“fight for future”


    麻井直树承认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地球可以从异体手里夺回来,可是没有了植物怎么办?没有了动物怎么办?整个生态圈都消失了,这个地球已经完全变样子了,这么一片荒凉之地,真的值得我们这些想要返乡的人为之而战吗?


    “fight for future……为了未来而奋斗么?我们熟知的地球早就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了,而我们在火星和月球上已经倒腾太久,如果不是教科书还在强调,好多人都会认为自己是月球人或火星人,而不是地球人。”


    “只是一点小牢骚,您别往心里去。”麻井直树把头埋在臂弯里,“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火星上留太久的,这里说到底不适合人类居住,还是得回到埋葬着我们祖先血肉的地球去……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楚斩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睛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像块构造驳杂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射的色彩没有一道是完全相同的,麻井直树被他的目光惊到了。


    他的眼睛在眉毛下熠熠生辉,如荆棘丛里的一丛山火,目光里铺满了血,仿佛垂死之兽的眼眸,隐约渗出不可见的苦寒。


    然后下一个动作更让人意想不到,只见楚斩雨伸出手,紧紧拥抱着他,湿湿的水落下来,他们像亲兄弟那样搂着:“我发誓的,你们一定会回到家乡。”


    那一瞬麻井直树无法确定楚斩雨是否在流泪,也许是树叶上的露珠掉在了头上,而且楚斩雨的胸口几乎听不到心跳,耳畔传来的轻微风声,恍惚觉得是他的呼吸。


    一声大喝打断了两人之间有点古怪的气氛,凯瑟琳叉着腰大声叫道:“那边两位美男子,你们好像有点火热啊!我们再不吭声,怕是你们俩要负距离接触了吧,光天化日,让人看着了,怕是有伤风化啊。”


    闻声,楚斩雨迅速地放开了抱住他的动作,似乎这只是个下意识的失态,麻井直树也敏锐地捕捉到他极快用手擦了一下脸,接着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回话:“还有吃的没?别告诉我被你们这群饕餮造完了。”


    “哪里哪里,留着呢,这不是怕饿着您老人家吗,免得您又和上次一样吃烤脑花。”凯瑟琳把一袋夹心小面包丢过去。


    “什么?烤脑花?!将官的伙食这么好的吗?”王胥露出了幽怨的表情,“我们还在为物资券发愁,快被逼成素食主义者了,上头竟然能开这么华丽的小灶?”


    “你和她说是怎么回事。”楚斩雨懒得解释,抓起袋子暴力撕开,张嘴就是半个面包,残忍地撕扯起来。


    “此脑花非彼脑花。”凯瑟琳用了较为委婉的语言给她解释了那天集训的场景,王胥听完后看楚斩雨的眼神中都带了几分怜爱:没想到少将能饿成汉尼拔。


    这种特别轻松完全不聊工作的场合不多,楚斩雨又不是很爱嘚啵的人,但是放任她们聊天怕听到一些脏人耳膜的东西;于是他很自然地又聊起了工作。


    人之巅的事情,还是告诉干员们为妙。


    “都别贫了,我现在用终端给你们群发消息,在公共频道里聊正事。”楚斩雨说。


    “好不容易休假诶,我不要工作呀。”奥萝拉看他本性暴露,忍不住哀嚎。


    “打住,是非常严肃的事,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是公共场合,我就不会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使用通讯设备来交流。”


    楚斩雨冷声道:“我本来不想我们打扰来之不易的休息,但是我认为事到如今,有些事,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半夜10点。


    蛋糕店的外卖员的车子刚离开,麻井直树道过谢后,坐在桌前写他的信。


    屋内只有他和楚斩雨两个人,维萨鉴于不想直接和统战部其他干员见面,已经把钥匙还给了他,依旧待在便利店里,他的理由是如果有人盯上了他,那么作为店员忽然离开便利店,在旁人看来会很不自然。


    麻井直树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写一封邮件发到藤野诚三郎的个人终端上。


    尽管这边显示诚三郎从来没有看过。


    一次都没有。


    正如多年前由于保密不能和他沟通的自己一样,只是颠倒了过来,感觉恍若隔世。


    但是至少诚三郎无法拒收这些信件。


    于是麻井直树也把写家书这件事当作每天必须做的事,因为麻井直树的紧急联络人根据要求填的是楚斩雨:干员阵亡的消息必须是他们的直属长官第一个知道。


    哪天自己死了,断了信,诚三郎就能立刻知道他挺讨厌的这个哥哥已经不在了。


    他写信就像写日记流水账,估计诚三郎不爱看,毕竟写的都是些无聊又琐碎的事,就像他这个无聊的人一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平凡的一天讲得更有趣。


    笔尖沙沙声和虚拟键盘声滴答作响,扣在手臂上的个人终端不断地传来消息提示,白天的那群人正在里面吵吵嚷嚷:他很少用人声鼎沸来形容一台通讯设备。


    凯瑟琳:“不行,我脑子还是很混乱,什么第四支配者,老大,你老实说,是不是还有第五第六第七支配者,干脆别藏着掖着,一口气给我们都说完吧。”


    这时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的楚斩雨一边穿上浴袍,一边回了条消息:“要是忽然发现不对,你们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此时夜色已经渐深了,身后铁链声忽然响起来,麻井直树抬起头,是楚斩雨给他端了一杯热牛奶过来放在桌上:“天色不早了,喝杯热牛奶,早点睡觉吧。”


    虽然楚斩雨知道麻井直树不是孩子,但是他的外表还是时常让他的关爱之心作祟。


    “我还不困。”


    “好,给你留了门,早点来睡吧。”


    楚斩雨走到了卧室,门虚虚掩着,一道铁链穿过门缝,连接着他这一头。


    给他铺的床就在楚斩雨房间……里的床的另一边,因为除了薇儿那间屋子,没有别的客房,而薇儿那房间里秃得像样板房。


    麻井直树晚上做噩梦,大汗淋漓地惊醒,呆坐良久,这时楚斩雨也会立刻醒过来,然后把他和被子一起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睡觉。


    这个很母性的动作,楚斩雨做起来非常自然,纯粹像亲人一样。


    没有凯瑟琳脑补的什么暧昧情节,毕竟以斯蒂芬女士的经历而言,她的大脑只能把拥抱和不可言说的颜色联系在一起。


    想着,麻井直树不禁苦笑了一下,端起那杯牛奶,温热地捧在手里,温度恰到好处,既不会烫手,也不会有股凉意,是略高于体温二三十度的温度;喝完之后,有股淡淡的甜味,应该是非常罕见的蜂蜜。


    时针跳了十二下,十二点了。


    麻井直树把桌子收拾好,脱了外套,也走到卧室里,穿着里衣躺下,黑暗中,身旁的楚斩雨伸手替他提了提被角,把他的腋窝用被子遮好:“我看你今天心情不怎么好。”


    “没有的事。”


    “我看得出来谁在撒谎,你是骗不了我的。”楚斩雨说道,“你在生我的气?”


    “不是,我是在和自己过不去。”


    “当事人的后代都不和你计较了,你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睡吧。”也许是因为困倦,楚斩雨的声音格外轻柔,像层黑暗的轻纱,慢慢地落下来。


    过了很久楚斩雨都没说话,麻井直树猜他大概是睡着了,片刻后,楚斩雨转了个身,头慢慢地贴住他的背,无意识地呢喃。


    他这才松了口气,调低了个人终端的亮度,反过来又察看睡前写的信,想了想,又修改了几处地方,才发出去:


    亲爱的诚三郎


    见字如晤。


    如果我有天信件没有准时到达,那就是我不在了,希望你不要太难过,当然,不难过是最好的。


    军队集训平安无事地结束了,我现在每天都挺好的,除了日常训练和视察队伍之外,就是普通的一些事务,挺驳杂的。


    和你细说的话,你应该也没耐心听吧,你一直都不爱听这些没完没了的话。


    很快就要进入火星的夏天了,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怀念地球上的夏天,人造的树木和天幕系统调节下的太阳,还是太虚假了,你说我们有生之年还能回去吗?


    那盆小花是你送来的吧,虽然刚来的时候蔫耷耷的,不过营养液很好用,现在它又开了几朵花,瘦小苍白。


    希望你能多注意身体,科研部里熬夜的人应该蛮多的,你不要学他们,每天定时睡觉,毕竟科研研究到底是身外之物,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一和你说话,我就像个老妈妈一样唠唠叨叨,希望你不要烦哥哥。


    今天我和统战部的战友们出去玩了,吃了自热饭和薯片,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零食,感觉到社会发展的真快,感觉已经把我这个念旧的人抛在身后了。


    在公园里,我们还帮一个小朋友堆了积木,看着那座积木城堡,我忽然想到你小时候说过的话,要买一个这么大的房子,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个志向高远的孩子。


    而且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放松地玩,还教他们唱了我们最喜欢的那首《故乡》


    就是谷村新乡和加山雄三的那首,我记得是我们凑钱一起看的碟片。


    就这些开心的事情,我想把所有快乐的,值得高兴的事都告诉你,希望你也能开开心心一整天,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做一个永远快乐,无忧无虑的大孩子。


    爱你的哥哥


    藤野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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