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如五雷轰顶,楚斩雨立刻坐起来:“杨中将的情况真的非常糟糕?”
在他的印象里,杨树沛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但每次都是有惊无险,久而久之,他都快忘了这个人不是人造人,而是一个普通人,他面对异体有感染的大风险,愈合能力也与常人无异。
麻井直树收起进门时微笑的姿态,神色凝重,就在两个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时,他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情况如何。”
“什么意思?你不是在陪护吗?”凯瑟琳皱眉。
“说是陪护,但是我不被允许探视,这两天我一直都是坐在他的病房外面处理事情,看不到里面的情况。”麻井直树说道:“不过根据外面的人员来往,我也能大概猜出杨中将的情况不容乐观……甚至有可能会死。”
两天前麻井直树来到杨树沛的病房门外,门口有两列穿着军用防护服的重兵把守,推着药车的护士和陪护的医生也都静默无声,走廊被醒目的红线划开隔离区。
他走到门口向士兵出示了自己的军官证。
“少校!”士兵立刻敬礼。
“我是接取上级命令来陪护杨中将的统战部士兵。”看他们纹丝不动的样子,麻井直树只好解释自己的来意,然而这些士兵仍然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他上前一步,打算直接打开门。
“咔哒”一声,两列士兵手里的枪竟然直接上了膛,走廊灯光惨淡,打在沉重的枪柄上反射出冰冷的光,不善的气息陡然森严,医护们悄悄后退了几步。
“什么意思?你们这是违抗军令?”麻井直树打开个人终端,给他们看上面的军令。
“少校,军令上写明是陪护,并没有允许您入室陪护。”
麻井直树差点被气笑了,他横竖一想,没心思和这群大兵扯纸面问题,走之前冷冷地扫视了他们一圈,他们手里的枪对统战部的干员构不成威胁,但是面对麻井直树时却毫不胆怯;第一次见到麻井直树的普通士兵都会被他奇怪的外观吓一跳。
虽然无法进入室内,但是陪护的任务已经下达,麻井直树只好坐在门外的金属长椅上用终端处理事情,在此期间他也没忘用余光打量病房门口的动静。
“我看到了vsse,用来维持生命体征的一款大型治疗仪器,费用大概是医疗舱后面加个两个零。”
麻井直树向他们回忆当时的场景,面色不愉:“护士把仪器推到红线外就退出去了,然后由士兵把它送进病房,我注意到离我较近的两个人一直在注意我,并有意识地挡住我可能看到房间内部的视角。”
“后来我收到你即将升衔的消息。”
麻井直树说道:“你的个人终端还在修复,所以不知道。”
凯瑟琳手忙脚乱地打开个人终端,发现自己刚刚着迷于给楚斩雨看自己最为保守的库存,忘记注意邮箱新收到的消息:果然有这么一条。
“vsse……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楚斩雨心想:“那些人穿着防护服?可是医院明明是无菌环境,何必多此一举?红线……”
三个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直接目睹光柱的人,几乎都变成了异体,墨白说过,杨树沛也是直面光柱的人。
既然还在维持生命体征,说明没有完全变成异体,可是士兵穿着防护服又划分了特殊的隔离线和单独病房,这就能说明很多复杂的问题了。
楚斩雨有些恍惚。
杨树沛性格风趣,又很能洞察人心,调度人事,他就是那种生来就要领导他人的人;楚斩雨不评价他对自己究竟如何,只要听取他的安排就好了。
可是他从未认真地想过这个人会死。
起初知道杨树沛是个纯粹的普通人时,楚斩雨是很惊讶的,但很快就被他那种谈笑自如的风度吸引了,这种气势在军队里也是很少见的。
他之于统战部的人,就像遍布四方的土壤之于花草树木。只有在需要他的时候,人们才会格外注意他的状态,在其余的时间,楚斩雨也很清楚,有这么一个人在后方指挥安排,为他们的一切行动垫底,这种安全感奇妙地根植在心中。
楚斩雨自认为他做不到和杨树沛一样的事,可是担子居然这么快就要落到他身上了。
“升衔仪式和伦斯的哀悼会居然是同一天,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可真会挑日子。”凯瑟琳算了算时间,忍不住嚷嚷着抱怨。
“私下里发几句闷骚可以,别在外面口无遮拦。”
“这我知道啦,这儿都是自己人我才这么说的,反正按照老大的功绩,早就该加入将官的行列了,到现在才升我觉得还晚了呢。”
“杨中将这次即便保住性命,精力和体力也很难再恢复到从前,更何况上校挑大梁是早晚的事,应该是借着中将退居二线的契机趁机为他升衔,以后在别的部门做什么事情,也能减少很多程序和反对的杂音。”麻井直树转而微微鞠躬:“上校,先提前恭喜您。”
楚斩雨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应该高兴吗?”
凯瑟琳忽然面色大变。
她之前说过只有杨中将才能拿她有办法,现在和蔼可亲的杨中将退了,楚斩雨以后就是楚少将,还是统战部的第一负责人,以后收拾她的违法乱纪岂不是手到擒来?她没想到回旋镖这么快就砸到脸上,赶紧正襟危坐,感觉自己和老大之间很快要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军人是一份职业,是个军人都希望建功升衔,提高在军内的威望和待遇,听着同事的你一言我一语,楚斩雨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制定计划,可比执行计划困难的多。
谁不想拥有更多的权力?可是谁又能驾驭这份权力的沉重?
他胡思乱想,想做点事情分散注意力。
“你那袋子里是什么?”凯瑟琳探头探脑地看挂在圆锥上的袋子。
麻井直树打开袋子,里面的东西差点闪瞎凯瑟琳的双眼:油亮的去壳红虾和精装蟹肉装两罐子,一罐高能量蛋白粉,辅以浓缩蔬菜熬制的的肉汤密封在两个塑料碗里,竟然还有一瓶淡味啤酒和榨菜,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
“你疯啦?这东西要你垫上一年多的物资券吧?”凯瑟琳嘴上心疼麻井直树的钱,手却自动打开了装着虾和蟹肉的碗,拈起一只白白嫩嫩的虾仁往嘴里塞,好吃得眼冒金星。
“没关系,我去年的攥着没用,这次这么凶险,干脆请你们两个伤的最重的吃一顿好的,其他人也有,等你们出院了,我们几个干员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再去食堂搓饭吃。”麻井直树说道:“我现在觉得,生离死别,人皆有之,得趁着活着的时候多聚聚。”
此刻在凯瑟琳眼里,麻井直树一米七的身高忽然变得高大,要知道如今校官半年才五张物资券,等到下半年才能领新的;麻井直树此举岂止是壮士断腕,雪中送炭,往大点说,堪称有着扶危济困的赈灾之效。
楚斩雨的样子看起来也蛮感动:毕竟有人花三张物资券付了一顿没吃到嘴里的饭,看到有人愿慷慨解囊以解众困,一时间感慨万千。
“小心伤口发炎。”楚斩雨提醒某个饕餮。
“生离死别,人皆有之,趁还有命,及时行乐嘛,伤口发炎是明天的我要烦心的事,今天的我只需要开开心心地吃一顿就好了。”凯瑟琳埋头吃得很香,转眼就忘了麻井直树偷摸录音她黑历史的事情,化干戈为玉帛。
“你用物资券请大家吃饭,你自己行吗?”楚斩雨喝肉汤,看那味道很鲜美,不像是食堂大锅,像人亲手熬的,看了一眼麻井直树惯于握刀的手,没想到他还有这门手艺。
“我平时都是吃食堂和打营养剂,这些物资券也用不上。”麻井直树用热水烫了蛋白粉喝:“那肉汤和虾蟹是我在家弄的,味道还行吧?”
“汤有点咸,肉比我上次吃的那家厨艺强,果然军队里只有最强的人才能拿铲子和锅。”楚斩雨笑道:“刚刚凯瑟琳和我说,战争结束后想做什么,依我看,直树你和平年代可以开个饭馆子,厨艺高超的美少年老板,肯定很有噱头。”
依稀记得楚斩雨讨厌无意义的闲聊,这番话不符合他的风格,故麻井直树不明所以,但也是顺着话茬往下接:“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厨艺一般。”
“厨艺都是可以磨练的嘛。”凯瑟琳一抹油嘴,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聊天室:“等你当个几十年的老师傅,那都成了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了,这位老艺术家的学生啊,那是遍布世界各地,每个厨房里都流传着厨神的神话。”
“说得好。”楚斩雨一边点头,一边附和道:“然后我去拍电影当明星,凯瑟琳当我的经纪人,我们给你的连锁店代言,互相促进。”
麻井直树一只手捂着脸,哭笑不得:“上校怎么你也和她一起胡闹?”
“说两句话算什么胡闹啊?我再想想别的,墨白是生物机械,以后估计要可怜巴巴留在政府里上班,奥萝拉和我透露过她想当体育老师,在草坪上指挥学生跑来跑去。”
奥萝拉说的畅想来自于她看到的地球时代一个作业本封面,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泡在绿草如茵的运动场上,穿着紧身运动服的体育老师脖子上吹口哨跟在后面。
“王胥这厮我想想,她头脑精密,女狐狸精一个;她以前说过想去经商当女强人,成为掌握全球经济命脉的女总裁,全世界到处买房子,然后包养一航空母舰的小白脸。”凯瑟琳说着,手底下偷偷摸摸将一次性叉子伸向楚斩雨那份虾蟹:她刚刚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大快朵颐,眼下已经见底,只好眼馋楚斩雨手里那份。
“这么一说,那是在政界,商界,娱乐界,美食界,教育界我们都有人了,咱们这日子真是过得蒸蒸日上。”楚斩雨高深莫测地笑着,然后一叉子精准敲击在凯瑟琳伸向碗的手背上,疼得后者捂着爪子呲牙咧嘴地向后倒去。
“那么大一份还不够你吃的?”麻井直树对这种偷吃偷摸的行为表达了自己的不屑:“你常去的那家面包店替人代写检讨的大爷,他那圆润的体型还不够警醒你?”
楚斩雨也笑着揶揄道:“我说凯瑟琳,你那么喜欢广交善缘,要是身材体型走样,你在外面的飘飘彩旗,怕不是一夜之间都如鸟兽散。”
“我不需要身材和体型,我靠灵魂和高尚的人格就能打动男的……可恶,你们两个那是什么表情?”凯瑟琳被他们似笑非笑的样子气得差点掀桌而起,毕生骂人的词汇在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地溜达过,在喉咙边上探头探脑,但是一想到眼前有个人过几天就要变成自己的大上司,只好忍一时,坐下来悻悻地吃东西。
房间内洋溢着轻松快乐的氛围,楚斩雨忍俊不禁一般地把头扭向另一边,其余二人看不见的角落里,他的脸色瞬间凝重。
杨中将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他现在是更接近异体还是人类?如果是前者我怎么和他交流?为什么不让负责陪护的直树进去?他们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对我屏蔽一些消息,还不算什么,可是如果连带着所有干员都是如此呢?这是否是军委对统战部信任度下降的信号?如果是,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他只能想到对薇儿……不,第三只支配者蝴蝶的处理上。
无论怎么看,这次突变都会和自己,和统战部扯上关系,可能等自己痊愈以后,就要被正式问责。如果要交代清楚薇儿和第三支配者的事情,那就不得不说出安东尼·布兰度活着这个关键所在。
矛盾的是,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安东尼还活着,他楚斩雨也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布兰度先生还活在人世上的实物证据;一想到这里楚斩雨追悔莫及,当时在地下实验室看到死去的安东尼死而复生时,他的震惊让他忘记了谨慎,要不然直接启动录音。
想起安东尼标志性的嘲讽笑,真想把他那副伪君子的嘴脸撕烂。
“你还真是了解我啊,安东尼,我没有准备也在你意料之中吧。”
楚斩雨沉默地想到:“和你这种败类中的败类,我已经没道理可讲,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不,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坏事做尽的人,是没资格痛快去死的,他必须经受能遭遇的一切苦难,在苦难中慢慢地煎熬,如青蛙睁着眼睛蹲在逐渐烧开的温水里,最后才能死。
走廊上“禁止通行”的绿牌在黑暗里闪着荧光,照出衣着上沾着些许血污和土渍的医生走过的身影,医生紧张地左顾右盼,在角落里望着门口的士兵。
高大的士兵们荷枪实弹,对比起来,穿着医生服的人虽然也较为强壮,但相比之下简直像个小不点,医生戴着通讯耳机,侧身听着病房内的动静。
“滴滴答答”的滚动声在走廊内显得格外清晰,士兵立刻被这动静吸引,他警觉地端着枪走过去,其余人立刻拿枪对准地上的不明物体,只见那是一个小玻璃球。
玻璃球停在他们脚下,转了两转,立刻爆发出半透明的烟雾,训练有素的士兵闻到这股味道,连一声呼救声没发出就倒下了,医生灵活地从角落里跃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穿梭在各个士兵倒下的身体间,让他们倒下的动静不至于太大。
医生到了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有点虚弱的男声:“进来。”
医生走进独立病房。
他是个金发碧眼的男性。
舱内的杨树沛费力地抬起眼睛:“确定摄像头拍到你的五官了吗?”
“中将,我很确定。”男子抬起头,他长着一张和安东尼·布兰度一模一样的脸。
“苦了你这些年学习模仿他,就是等着他露出狐狸尾巴的这一天啊。”
杨树沛虚弱地冷笑:“他万万想不到你竟然还活着……他逃得了一时,以为逃得了一世吗……要你准备的东西,到手了吗?”
“不负所托。”男子从怀里取出古早的小巧录音机,估计谁都不会想到用这么古董的东西去录音;他调低了音量,把录音机递到杨树沛面前。
“把全人类融为一体?很有创意的想法,可是我是和平主义者。”
“和平从您的口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
“彼此彼此吧。”
“请继续你的演讲,也许能说服我呢,”
“很简单,人类要消灭人类的暴政。人与人之间没有正义可言,只要立场转换,正义立刻露出獠牙:譬如为了荒谬的理由发动战争,为了生产而污染赖以生存的家园……再这样下去,火星乃至太阳系所有的行星,但凡有一点生产价值,都会被贪婪的人类榨干净。”
“话说得很漂亮,可是你别忘了,你也是邪恶人类中的一员哦。”
“我已经不是人类了。”
年轻的男声继续说:“消除单体人类的独立思想,整合出一套每个人脑海里统一的观念,个体服从整体,这样就能无效化争端,况且人类可以借此获得无限的生命,濒死也能复活的强壮肉体……就算有人在这个过程里牺牲了,那也只是为科学的献身。”
“你还真是疯子,可以换一种说话的语气吗?我有点讨厌了。”
“与世人不同,自然会被认为是疯子,可如果计划成功了,谁还会在乎我是什么想法呢?人类不就是这样吗?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败者无权发言,只要听从胜利者的安排,日复一日地活着就好了,不过到时候,他们应该也没机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可是,那个脆弱的孩子为什么会引起你的注意呢?”
“那个孩子并不脆弱,先生。”年轻的男声说道:“好比每一扇门都会配一把匹配的钥匙一样,这个孩子是我开启新纪元历史的钥匙。只要能善加利用其身上的契机,人类将不再羸弱,而将成为宇宙里强大又完全服从命令的高级集群文明,我们将如同一个巢穴里的蜂群一样紧密相依,密不可分。”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真是个疯狂大胆的想法。”
“那么,为何不干一杯呢?”
“干杯,敬你蜂窝一般的明天。”
“哈哈哈,您的幽默感也上升了。”
杨树沛打了个手势,男子上前替他摘掉了耳机,杨树沛凝眸望着这张相似的脸,皮下却是截然不同的灵魂。
“维萨,辛苦你了。”
“我做的这一切不只是杀了那个男人,也是为了偿还您的恩情。”名叫维萨的男子激动地上前一步,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你和他唯一的相似点就是睚眦必报吧,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杨树沛露出了父亲般的微笑:“可惜我现在保重身体也没用了,已经是风中残烛,将息不息了。”
“您不会死的。”
“人都是要死的,不过我现在还不能死。”杨树沛轻声道:“记住,我死后如果你觉得很多人都有嫌疑的话,统战部的楚斩雨,是你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维萨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转身打开门,顷刻间消失在了黑暗里。
“i love , i live ”
“i was born in words ”
“gathering butterflies under the banners of the morning ”
“cultivate fruit ”
“i and the rain ”
“spend the night in the clouds ”
“and their bells , on the ocean ”
“i mand to the stars ”
“i berth in expectation ”
“i made myself king ”
“be king of the wind ”
肿胀发紫的胳膊,黑色的血管蚯蚓一样蜿蜒,从腋窝卧行到泡芙一样的指尖,胳膊好似被雨水浸透的枯枝,高高低低地横在一侧;杨树沛看了看它们,然后顺势平躺在那里,嘴里念着遥远的诗句,脸上出现憧憬的神色,澄澈如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