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区事务管理局。
星榆到的时候比朝暮回来得要晚点。
暗红色的雨丝斜斜地飘落,在窗玻璃上留下蜿蜒的血痕。
临近正午的天色阴沉得不正常,仿佛是个永远走不出泛着铁锈气息的清晨。
朝暮正低头摆弄着终端,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头,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示意自己注意到了星榆的到来。
竹理正在给朝暮泡茶:“您今天难得出门一趟,回来后就一直没有休息。要不要先用点茶点?我特意准备了您喜欢的果冻。”
看到星榆走进来,她点了点头:“欢迎您,代理人星榆。朝暮一直在等您。”
朝暮却只是摇摇头,手指在终端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动着。
星榆询问:“今天早上的污染体会议取消了?”
“是啊,真奇怪。”朝暮像是找到了逃离无聊的机会,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出去看看情况吧,总比在这里发呆强。”
竹理立即跨步上前,取出一把黑伞,递到星榆手中:“这雨水……还请您务必替朝暮挡一挡。”
星榆看了眼伞,又看了眼窗外。
她本想说根本无需在意,但在竹理殷切的目光下,还是接过了伞。
暗红的雨丝在伞面上敲打出细密的声响,星榆与朝暮并肩而行。
她心情复杂地接过朝暮提供的新的弹夹,陷入了自己的思索。
克洛托没有把自己杀死吴驭的事告诉朝暮。那个人工智能选择了沉默。
事实上,朝暮知不知道对星榆来说并不重要,只是想到那个人工智能“目睹”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让星榆内心升起一些不安——
那个人工智能的系统太过庞大,牵连太广,对自己的态度也非常模糊。
按照以往的思维方式,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威胁永远消失——就像对待其它所有潜在的危险一样。
只是,发生在a环的事情让星榆开始重新思索一些可能性。
她需要更灵活的手段。
需要像高墙上的藤蔓一样,在缝隙间悄然生长,直到找到最致命的弱点。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陌生,就像一个习惯了用锤子的人突然发现了撬棍的妙用——也许有的威胁,可以通过毁灭以外的手段来化解。
“我昨天尝试了,但是没有用。”朝暮突然开口。
星榆很快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那些记忆晶体。
“饥渴之茧就像死了一样。”朝暮闷闷地继续说道,指尖划过晶体表面,“不管用什么方法刺激,都得不到任何回应。我试过所有标准的收容程序,甚至用了实验性的方案,但它就在那里,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星榆保持沉默。
她当然知道自己能提取那些记忆,但她选择保持不说。
一方面,这些记忆只能在她的意识中重现,无法分享给任何人。就像一场独属于她的梦境,即便想要诉说,也只能化作苍白的文字。
另一方面,这种能力源于她与虚界的特殊联系,那是朝暮也不能知道的真相。
“这不应该。”朝暮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语气中带着烦躁,“那里面应该有活性的,应该能感知到生命的波动。但现在,就像一块死去的石头。最糟糕的是,我总觉得这些记忆在躲着我。就好像……它们知道我在找什么,所以故意藏了起来。”
朝暮很少会这样絮絮叨叨,这种不加掩饰的焦躁反而显示出她的不安。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居然说记忆会‘躲着我’这种话。可是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那倒不至于。”星榆随口回应,“人们总喜欢把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归类为疯狂。就像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会把所有未知的触感都当作怪物。‘疯了’不过是最懒惰的解释。”
“唉……“朝暮望着终端,漫不经心地划动着屏幕,“算了,现在想这些也没用。理事会最近有点反常,忽然说要提高这个事件的关注程度。我收到命令,要去现场清理污染体。”
“这么突然?”星榆皱眉。
朝暮作为最高级别的裁决队公证人,一向只负责足以毁灭大片街区的单体移涌。
像这种分散的群体事件,完全不属于她的工作范围。
“是啊,”朝暮抬起眼,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我要先在c环协助搜集资料建立污染体数据库,然后去d环做能量波动分析,最后才能在e环处理那些污染体。然后呢,最近外环还有频发的失踪事件,据说都是和我们年龄差不多的人。我得去确认一下是不是污染体会去专门袭击这样的目标。”
……有点不对劲。
污染体专门袭击和自己同龄的目标?
这不太可能。
“麻烦死了……总之,我最近可能要经常出外勤了。也没办法,毕竟这也是现在威胁度最高的s级事件。”
齐空说过,天启教团才是现在最紧迫的事件,a环给朝暮的说辞和齐空的完全不同。
“你知道理事会的具体架构吗?”星榆突然询问。
她有一个猜想。
但星榆习惯性地选择先开启另一个话题,然后尽量自然地承接到自己真实想说的话题。
“嗯?”这个突然的问题让朝暮一愣,“特异管理理事会?她们是大概十几个理事组成的议会。不过我们基本上不会和那边有个人化的直接沟通,而是她们通过克洛托直接发布命令。”
星榆摇头:“不是,a环的政府架构其实很复杂。理事会之下还有三个不同的机构,分别——”
话语突然在喉间凝固。
更大的异常浮现出来——自己离开a环的时候接受过“意识阻断”,按理来说根本无法谈论a环的任何信息。
“……分别是特异事件管理中心、情报统筹局、资源分配调控署。它们一起管理着所有外环的事务,只是在往下发布命令的时候,采用了理事会的名义。”
这不是错觉。
不仅是a环的意识阻断消失了,就连最初边区互助联盟施加的那层禁制也不复存在。
所有曾经切实存在过的束缚,此刻完全失去了效力。
但是,现在要先和朝暮谈谈更重要的问题……
星榆想了想,决定诚实地对朝暮挑明:“朝暮。你知道楚无煜这个名字吗?特异管理理事会的主席。”
“楚?”朝暮轻声重复,“那不就是经义服务的世家?她们那些公证人攀上了这个高枝,只要一直效忠,就有机会进入世家。不过,他最近被调去给那个吴驭调查了,天天忙前忙后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轻快,甚至带着些许嘲弄,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但星榆注意到她提到“效忠”二字时微妙的语气变化。
星榆沉默片刻。
她最终开口:“……朝暮,我们都被算计了。”
在星榆眼中,朝暮的底色是渴望自主,却又时常流露出某种难以察觉的动摇。挣脱束缚的欲望究竟有多强烈,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尽管她宣称要对抗理事会,但在找回记忆晶体后,决绝已经淡去了一些。
现在,将她们捆绑在一起的利益链条已经松动。
摇摆不定的合作者往往比公开的敌人更加危险。
星榆需要知道朝暮现在的态度,或者……塑造朝暮的态度。
“理事会给不同的人不同的说辞——这是共识,但就算你们这些公证人也包括在内。”
朝暮的话语略微凝滞:“你为什么这么想?”
“理事会亲口告诉我,天启教团才是最大的威胁。”
星榆将齐空告诉她的关键信息逐个转述。
信息的传递仍然存在某种延迟:每一个具体任务都与朝暮所知的相符,但最终在特异事件管理中心的评估结果,却与朝暮掌握的完全相反。
“你想想,理事会原本刻意绕开了你,为什么却突然在这个时间点重新给你分配任务?分配的任务完全偏离你之前的工作方向。这种情况,之前发生过吗?”
朝暮认真地思索了一会:“这……确实很少见。”
这个回答的是或否并不重要——毕竟s级事件本就可能带来前所未有的变动。
但最重要的是,朝暮愿意顺着她的思路思考。
一个已知的事实,一个合理的推测。
再加上朝暮的对理事会的微妙怀疑,以及她们之间建立起的某种信任关系,这些都在悄然撬动着横亘在朝暮心中的屏障。
“而且,”星榆继续往这道缝隙中投入更多砝码,“今天的污染体事件会议,这么重要的会议,却突然停止了。按理来说,这可是象征理事会的公信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应该轻易停止——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她谨慎地在话语中预留了余地。
如果之后克洛托真的把吴驭的事告诉朝暮,朝暮知道会议暂停是因为吴驭之死,这些话依然能够自圆其说。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理事会同样不信任你们这些公证人。”
朝暮的手指在终端边缘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片刻的沉默后,她开口了。语气并不是尖锐的质问,反而是仿佛已经接受了事实的询问。
“……你为什么这么想?”
这样的反应恰到好处——不是愤怒的反驳,而是一个已经开始接受真相的人,在寻求更多的确认。
“因为这是一个明显的反常。她们在观察这些信息会不会泄露,会泄露给谁。就像她们一直在观察所有的公证人一样。即使是最忠诚的那些——比如经义,她们也从不真正信任。”
朝暮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星榆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波动。
作为习惯了掌控信息、参与决策的公证人,突然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被监控的对象,这种身份的落差必然令她难以接受。
“就算找回记忆也不是你想要的自由,朝暮。”星榆继续添砖加瓦,“理事会从来就没打算放开对任何人的控制,就连你们这些一直忠诚服务的公证人也一样。”
这句话终于击中了要害。
自由——这个词对朝暮来说就像一把双刃剑,既是她最渴望的东西,也是最容易被人利用的软肋。
“我一直以为……”朝暮轻声开口,话语中带着困惑,“至少在完成任务的时候,我们公证人是被信任的。”
“所有的公证人都以为自己在为更崇高的目标服务。但最终呢?不过是精心设计的圈养系统。她们在观察你,朝暮。当你在各个环区间奔波、分享这些信息的时候,你觉得,你是在执行任务,还是在被测试?”
“但是……”朝暮的声音有些发紧,“为什么要这样……”
星榆等待着,给朝暮足够的时间消化这个事实。
控制的艺术不在于强迫,而在于给予选择的自由,让对方自己得出想要的结论。
朝暮就像正在倒塌的高塔,而星榆正在这废墟中小心翼翼地铺设新的根基。
“那我们……”朝暮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
朝暮下意识地用了“我们”。
现在她们是同一阵营,而理事会在另一边。
这正是星榆想要的效果。
“我们当然要完成任务。”星榆平静地说,“但是,朝暮,既然她们想看信息的流向,我们当然不能让这一切如她们所愿发展。”
朝暮愣了一下,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
朝暮需要真相,但不是全部的真相——她需要的是能刺痛她、让她无法安于现状的那一部分。
被监控的证据,不信任的暗示,都将成为维系她反抗意志的燃料。
一个刚刚看到自由的希望的朝暮,远不如一个永远渴望挣脱束缚的朝暮有价值。
星榆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同盟者,一个体制内的庇护,而是能够替她制造信息噪音的源头,能够左右人工智能的迷雾帷幕。
她不再是被动逃亡的猎物,必须把别人的陷阱改造成自己的巢穴,让每一个想要窥探她的举动都变成她编织网络的丝线。
而朝暮,这个同样渴望挣脱束缚的灵魂,终将成为她最重要的盟友——一个被她真正掌控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