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小跑同学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直到天色微亮鼓声响起时,才浑浑噩噩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下意识的,想要抓起床铺下的甲胄,可快要抓到木刀时,五官,逐渐扭曲。
他恨。
恨被强行绑到了这里,更恨,在老卒们的耻笑中离开,如同懦夫一般离开。
越是想,小跑同学越是觉得屈辱。
其他新卒,已是兴高采烈的跑出了营帐。
徐天辰死死咬着牙关,天人交战。
枯瘦的手掌,拍在了徐天辰的肩膀上,轻轻拍打了三下。
六爷敲了敲膝盖,有些吃力的蹲下了身。
“小子,莫要多想了,走吧,你们这些世家子,不适合从军。”
望着六爷那双有些浑浊的双眼,徐天辰咬着牙说道:“我…我不甘!”
“知你不甘,可你,想差了一些事。”
“什么事?”
“你以为,你等以为,这军,想从就从,定是如此想的,瞧不起,看不上,瞧不起杀才,看不上我们这群丘八,想着,我们就是一群目不识丁的厮杀汉,从军,辱没了你们的身份,对么。”
徐天辰没有开口,却已是默认了。
六爷笑道:“所以说,你们想差了呦,我等,也看不上你们的,因为袍泽之情,我们要的袍泽,是守护江山,守护百姓的袍泽。”
六爷站起身,坐在了徐天辰的身旁,淡淡的说道:“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守护江山,守护百姓的,这辈子,六爷我只骄傲着一件事,那就是老子是捉狼军的一员,不以杀人为荣,以成为边军为傲,为何傲,因为老子,是精挑细选的,老天爷,给我陈初六精挑细选到了捉狼军中,证明我陈初六,有资格,有本事,有资格守护大昌朝的江山,有本事守护我大昌朝的百姓。”
“六爷…”
这是徐天辰第一次称呼陈初六为六爷,极其认真的说道:“小子,嘴巴臭,小子知道,可小子,可我徐家,虽说不愿百姓从军,可遇到战事时,我徐家,第一个捐粮,捐物,我徐家,不比你们军伍差什么,我们,也忠君爱国,也尽绵薄之力。”
“是啊,六爷知道,知道你徐家是好样的,捐钱,捐物。”
六爷站起身,再次拍了拍徐天辰的肩膀,走出了军帐,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们,都是穷苦人,没钱,更没物,可我们,也在捐,捐唯一能捐的,那就是命,捐的命,为国捐命,为国,捐躯,我们,也只有命了,将命捐出去,捐给国朝,捐给百姓,日后,莫要说你捐物捐钱的徐家,比捐命的边军,厉害,世人称赞你们,可我们这些厮杀汉,会笑,笑话你们,可笑之极。”
六爷走了,可最后留下的这一句话,徘徊在了徐天辰的脑海之中。
捐命,捐命,为国捐命,为国捐躯。
为国捐躯,这四个字,在徐天辰的脑海之中,徘徊不散。
徐天辰的嘴唇,开始不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
都说军伍贱,贱命一条,不重生死,大不了一死…
可军伍,还有什么,他们,也只有命了,唯一的命。
他们,将唯一拥有的东西,捐了出去,捐给了国家!
这一刻,徐天辰满面羞红,懊悔着,懊悔着自己说出徐家,捐了钱财,捐了粮草。
钱财,粮草,与命相比,又如何,何足挂齿?
正是因为边军赴死,不断捐着命,他们,才被世人看成了贱命一条,可这命,当真贱吗?
是命贱,还是钱财贱,粮草贱?
“啪”的一声,徐天辰狠狠一耳光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一刻,他满心懊悔,懊悔自己说出了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一番话。
他竟然能说出他徐家,也捐过!
白胖子胡申志跑了出来,兴奋的叫道:“徐公子,走啊,还等什么,外面已是点卯了,小心晚了走不出去。”
徐天辰再次看向床下的甲胄与木刀,死死攥着拳,想要去抓,却无论如何都伸不出手。
胡申志快步走了过去,咋咋呼呼的叫道:“徐兄,你还在磨蹭什么,机不可失,衣衫都还给大伙了。”
徐天辰深吸了一口气:“老卒,送了吗?”
“送了,就在外面呢。”
徐天辰神色微变:“老卒相送?”
“哎呀,也不是送,笑话呢,那样子,可气的很,骂大家是逃兵,是懦夫呢。”
徐天辰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之色。
既然老卒骂,嘲笑,那…逃兵,真的要逃了,逃离这处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大营。
见到徐天辰还在墨迹,胡申志也是个热心肠,直接拉住了前者,将浑浑噩噩的徐天辰拉出了账外。
果不其然,五百多人,竟然有四百多“逃兵”,世家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在队列之中。
留下的,只有不到百人,都是百姓之子。
那留下的不足百人新卒,这些头一日还被整的叫苦不迭的新卒们,高高挺起了胸膛,被老卒勾肩搭背的搂着,一起哈哈大笑着,用足恶毒的语言,嘲笑着逃兵们。
留下的新卒,满面傲色,骂的,比老卒还要难听,还要大声。
站在队列之中,徐天辰扭过头,望着那些已经和老卒“狼狈为奸”的新卒们,突然,有些羡慕。
这一刻,他也想,想和老卒们,勾肩搭背,让老卒知道,他也敢为国捐躯,在和这群丘八们,狠狠嘲笑着逃兵!
低下了头,徐天辰的眼眶,湿润了,强忍着泪水。
这一刻,他是那么的不甘。
他知道,自己离开后,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回来了,再也没机会,搂着那些为国捐躯的老卒肩膀上,大声骂着娘,大声,侮辱着新卒,挺起胸膛,说自己,也会为国家,捐了命!
身旁的逃兵们,虽然被羞辱着,可丝毫不气,兴奋的不可抑制,他们终于可以离开了。
徐天辰,满面羞红,他不想和周围的人站在一起了,他感受到了屈辱,不耻为伍,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耻辱,如同藤蔓一般,爬满了全身,腐蚀着每一寸身体,击碎了他所有骄傲。
再次抬起头,转过头,望着那些昨日还背地里骂着老卒的新卒们,望着那些以后,可以面对任何人都能拍着胸膛说自己敢为国捐躯的新卒们,徐天辰的指甲,狠狠扎入了手心之中。
大营外的拒马被拉开了,老卒们的嘲笑声,依旧响彻在耳旁。
挺起胸脯的新卒们,哈哈大笑着。
队列,散了,营外,一架架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逃兵们,兴奋的跑出了营区,跑向了马车。
徐天辰被汹涌的人群推着,行尸走肉一般出了营区。
转过头,捉狼军的老卒与新卒,是那么近,近在咫尺,却又那么远,远在天边,触不可及,这辈子,都无法触及了,这辈子,都无法说自己亦可为国捐躯了。
那些马车,还漆着字,写着各府的姓氏。
逃兵们,喜极而泣,一拥而上。
马车车门,被推开了,一张张丑恶的、满是伤疤的、拎着布棍的老卒,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了,每一个逃兵,都傻眼了。
“哇哈哈哈哈哈。”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陶少章猖狂的笑声。
“狗日的,还想跑,跑你娘个蛋,哈哈哈哈。”
陶少章如同一个死变态一样,笑的前仰后合,笑的是那么的得意,那么的猖狂,那么的嚣张。
“所有逃兵,训练,倍之而练,饭食,减半而食!”
逃兵们,瞪大了眼睛,呆若木鸡,哭了,都哭了,眼泪,断了线的流了下来,不少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们,被耍了,从地狱,到天堂门前,只瞥了那么一眼,只有一眼,然后,再跌入地狱。
徐天辰也傻眼了,望着狂笑不已的陶少章,大脑一片空白。
“你…你…你昨夜明明…”
陶少章笑的更得意了,都快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当老卒是什么,连你一个饭桶暗中窥视都不知,算什么老卒,哈哈哈哈,徐小跑,你中计啦,饭菜减半,饭桶,徐饭桶,哈哈哈哈!”
徐天辰又羞又怒,突然一脚揣在了身旁胡申志的屁股上。
“都他娘的怪你,刚刚非要拉着小爷跑出来,若不然,小爷岂会中计!”
大吼大叫的骂着,可徐天辰的眼中,却不经意间掠过了一丝莫名,一丝莫名的庆幸之色。
带有这种庆幸之色的人,不止徐天辰,还有许多,许多世家子,这些世家子,大骂着,可心里却百味杂陈,有苦涩,有无奈,也有,几分释然与庆幸。
旗台上看热闹的楚擎,撮着牙花子:“这也是老爹想出来的?”
“不是。”福三悄声道:“少爷,您这大舅哥,也太…太…”
“太特么贱了!”
福三深以为然,不断点着头。
“这王八蛋。”楚擎都开始来气了:“为了耍新卒,竟然给马车特意漆上了各家族的姓氏,这也太…太…”
福三:“太他娘的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