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受剧本的时候,谢飞见过万年一面,不管是之后还是之前,他都没怎么深入了解过万年。
《狩猎》是一部对演员很苛刻的电影,万年虽然是好演员,但谢飞还是很担心对方的状态。
这种演员当家作主的模式,实际上为许多导演所不喜。
选角为啥要导演亲自来?
除了部分人的龌龊心理之外,大部分导演还是需要根据剧本对角色的描述,以及自己对于角色的理解来选择演员。
姜闻为啥要选夏宇?
他的演技就那么出众?当时国内就没有比他适合的?
不一定。
姜闻在拍摄《阳光灿烂的日子》之前,就把剧本里的马小军当成是自己来写,他小名叫姜小军。
编写剧本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会把自己的形象、性格、思维嵌套进去。
所以选角的时候,有个要求就是,演员得长得像他!
夏宇小时候像姜闻,老了呢,像刘星,也是很神奇。
这是不是说明,张一山老了也是姜闻呢?
毕竟都是有名的皮猴子···
谢飞也是这个想法,若是按他的理解,主角的年纪应该更大一点,如此才能形成反差,才能更沉稳。
万年,毕竟还年轻,谢飞也比较担心,现在的年轻人能不能沉下心去打磨角色,去体验生活。
所以在接受剧本的时候,老爷子才要求万年去体验生活,把自己塑造成剧本里那个样子。
结果这几日再见,心里头立刻就放下心了。
除了本身的状态之外,跟村民的关系也跟剧本里一模一样,和谐,亲近。
拍摄最要不得的就是状态不对,除了演员自身的情况之外,与他人的互动也算是其中的一种。
如此看来,万年还真就算是这部戏的绝佳选择。
而万年这边也有惊喜。
话说,经过几日的拍摄,万年对于谢飞老爷子的风格也有了认识。
话说,不同的导演,或朴实,或风骚,在拍摄中都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花活。
比如贾科长,喜欢用中远景的长镜头,再配上嘈杂且混乱真实的画外音与环境音,他的电影都有种旁观者的冷漠,像是人群中一双隐秘的眼睛在看着那些人的悲欢离合。
又比如托尼·凯耶,《超脱》、《美国x档案》的导演,几乎完全舍弃中远景,镜头拉近到极致,画面里只有半身和演员的脸。
更别说配乐,这哥们的电影里除了说话声基本啥都没有,这才叫大闷片···
谢飞老爷子就更加不同,虽然同样是追求一个返璞归真,但他跟欧洲那群倡导dogma95的导演完全不同,在客观的同时,他又能去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美,进而用创新的想法来借助环境表达感情,从而让人物情感更加的丰满。
就比如今天要拍摄的这场戏。
今日天气阴沉,厚厚的云层遮住太阳,看哪里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空气闷热,潮湿,一看就是要下大雨的征兆。
于是乎,谢飞就把拍摄顺序调整了一下,将主角埋葬宠物的情节放到了今天。
这场戏讲的是陆林虽然被证明无辜,但村里的人却还是没能完全的相信他。被释放的陆林继续被村庄的人厌恶,家被砸石头,心爱的狗被杀死,去超市依旧被驱赶。
狗被杀死之后,陆林在倾盆的大雨中将它埋葬,这也是他心理崩溃的开始。
不多时,暴雨降临。
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剧组得赶紧拍完。
跟《汤姆》的时候类似,这次剧组在来之前就定做了一只狗的模型,好在拍摄中使用。
为了符合电影的背景,剧组选择的犬种就是一只普通的中华田园犬,兴许还是个串。
模型上黄色的毛发柔软,内里却是橡胶,摸上去硬邦邦的,一点弹性都没有。
拍摄地是学校宿舍后边的河沟,就在那座桥下。
剧组的人先前就在这里搭了个棚子,监视器等设备就放在里面,杜结披着雨衣,调整着镜头,随时准备拍摄。
棚子里,老爷子正跟万年说戏,“我希望这部电影开头和结尾都有一场雨,再加上现在这场,一共三场雨。最开头的一场是完全纯净的,清新的,现在的一场是沾染了血腥味的,结尾的一场呢,是人群中的,是泥泞、肮脏的。以雨水来作比,比喻人的关系,比喻社会的关系,你理解吧?”
“嗯,”万年点点头,以物喻人嘛,理解理解!
“好好演,争取一次性过了,夏天淋雨可容易感冒。”老爷子裹紧了身上的夹克,老年人嘛,不管啥时候都会怕冷。
“嗯!”万年又点点头,余裕余裕!
“那就好···小王,小王!”
一旁,王千原赶紧答应,“在呢,在呢,您说!”
“你等会儿注意接词,别耽误功夫。先试一次,不行就换个方法。”谢飞又道。
“没关系,保证没问题。”
王千原应了声,他扮演的是主角陆林在学校的同事,虽然一直相信他,但未能说服村民,一直处在自责中。
不多时,准备完毕,无关人员都躲到棚子里,万年准备往空地中间走,王千原撑着伞,在桥边站着。
“各组准备,开始!”
河沟里,小狗的尸体安静的躺在地上,血水流下,将积起的雨水渐渐染红。
万年埋着头,一缕缕黑发被雨水打湿,垂落在脸上。
眼镜上满满都是水渍,他手里拿着铲子,埋头挖着坑。
摄影机的位置略高,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孔。
之前的戏,谢飞老爷子的想法是让他哭泣,让他直观的把悲伤表露出来,跟雨水这么一衬,便有种天地同悲的感觉。
很诗意,但不够深沉。
老爷子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没贸然喊停,只是打了个手势,让摄影机对准万年的脸,大特写,拉近。
今儿就要看看,你能给我什么惊喜。
所谓的悲伤,越是对比强烈,越是压抑,才能越发的具备感染力和影响力。
万年就那么在雨中埋着头,不断的挖土。
一捧捧的泥土扬起,又在雨水的冲刷下变成稀烂的软泥。
他动作并不快,也没什么力量感,甚至有种虚弱般的摇摇晃晃。
忽然,万年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抛下手里的铲子,手挠挠头,摘下了满是水渍的眼镜,狠狠丢在了地上。
接着一抬头,杜结赶忙对准,刚好捕捉到那一刹那的表情。
监视器前,谢飞差点鼓掌叫好。
他此时的姿势非常奇怪,站着,却不挺拔,像是株干枯的树,即将折断,崩坏。
那双眼睛在镜头前扫过,痛苦、悲伤、不满、愤怒,种种情绪杂糅着,放射着,愤怒满心,却又茫然无措,直接戳中观众内心最柔软的所在。
陆林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对待?
他愤怒,但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悲伤,却又死死压着将要流泪的双眼,任雨水从眼皮上流下,却没能跟泪水混杂。
“陆林?”王千原打着伞,在桥边叫道。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进来吧,下雨天容易感冒。”
“别管我,王老师!”
“快上来···”
“我让你走!”
万年整个人僵在那里,连头都没回,“走吧!回自己家去!快滚!”
说罢,他转过头,丢下手里的铲子。
死去的爱犬躺在那里,它被套在麻袋里,用锤子活生生砸死。皮毛裂开,骨骼碎裂,缕缕鲜血被雨水冲刷而下,将一个个小水坑染成红色。
“呵···”
万年跪倒在地,颓然的抱起了爱犬的尸体,从喉咙里艰难的挤出一声怪异的笑,或许是哭。
想要说点什么,想要愤怒的骂点什么,最终却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亲了亲冰凉的尸体,合了下眼,双肩紧缩着,整个人在颤抖,高瘦的身影在镜头下像是秋日飘落的枯叶。
然后,慢慢将怀里的爱犬放进了坑里。
“···”
监视器后,谢飞不由得眨了眨眼睛,有想哭的冲动。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表演,确实比自己之前设计的那种要更具感染力。
看来,人老了,思想的确会有所落后。
自己还想着天地同悲,搞点传统诗意。而演员呢,则已经研究着把东西方的表演融会贯通了。
不服老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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