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蔚蓝海岸抵达医院,期间林宗易没再和我讲过话。
我跟着他走进住院部,乘电梯上九楼,殷沛东在尽头的一间独立高干病房,几名大夫记录着检测仪的数据,角落里冯斯乾搂着殷怡,温声细语安抚她,林宗易揭过门板上的窗口扫了一眼殷沛东的情形,不疾不徐推门而入,我先开口叫她,“殷怡。”
冯斯乾不着痕迹偏头,目光定格在我脸上,只刹那,便移向我身后的林宗易。
林宗易淡定从容,“事故起因查过了吗。”
冯斯乾示意他的新秘书将报告递给林宗易,林宗易接过只随意一翻,当场否决,完全不认可,“肇事方酒驾。酒驾是个好借口,什么阴谋诡计都抹平。”他反手扔在地上,“我要重查。”
冯斯乾一动不动站着,炽白的管灯洒下长方形影子,他身型被拉得愈加修长挺拔。
“舅舅...”殷怡无比崩溃从冯斯乾怀中挣脱,朝这边冲过来,“爸爸还昏迷,不知死活。”
她怒骂我,“都是这个丧门星带来的晦气!”
林宗易原本平静的面孔像经历一场声势浩大的洗劫,一寸寸皲裂开来,裂出极为动荡的怒意,“关韩卿什么事。”
殷怡不依不饶,“舅舅,您难道不认为自从韩卿和咱们家攀上关系,就接连出灾难吗。”
林宗易没有同她过多争辩,而是阴沉着脸对冯斯乾说,“管好你该管的人。”
殷怡还要闹,冯斯乾手指手点了点她腹部,“殷怡,生气对孩子不好。”
殷怡似乎很听冯斯乾的劝诫,果然不再发声。
我们守到午夜,殷沛东依然没苏醒,大夫说他有脑出血的征兆,四十八小时风险期能否平安渡过,决定最终的情况。殷怡断断续续哭了半宿,精神扛不住了,冯斯乾安排秘书送她先回家,林宗易也安排了司机送我回住处。
第二天我睡醒去客房查看,床铺有睡过的压痕,林宗易应该是下半夜回来,一大早又走了。我洗完澡给殷怡打了一通电话,我不等她说,先说在她前头,“殷怡,我要交给你一件物品。”
她语气不咸不淡,“什么。”
我说,“冀城拍卖会的一条项链。”
殷怡良久没吭声,她知情这事。
他们夫妻婚内的大额支出,与其她过后追回,不如我主动交出,我领教过她翻脸不认人的脾气,这种把柄我不留。
殷怡问,“你真的不想和他牵扯?”
“殷怡,钱和权你从不缺,你的背景凌驾在多少普通百姓的头上,照样连婚姻都妥协,何况被你们压迫的我。”
她又沉默。
我报出一个地址,“你自己去拿。”
我挂断电话,驾车赶到丽人美容所,把存放项链的铁盒锁进柜子里,发送开箱密码到殷怡的手机,调头驶向医院。
我去住院部一楼的食堂买了包子,正在等电梯,一个特尖锐的女声大吼,“韩千年!”
我下意识扭头,代表我辉煌战绩的外号有一段日子没听到了,人群中一个红头发的时髦女人迅速走来,我一眼认出是邹璐,以前是隔壁莞城的三甲医院护士,专门照顾高干病房的病人,和一个国企的二把手搞上了,那位二把手的老婆跟我说要搞死邹璐,我问她什么搞法,她说逼到自杀,给我吓一跳。国企老总的太太比私企老总的太太眼界宽,资产逊色可见识多,基本是高材生,文化人发狠是真狠,她说用我的方式她不够解气,指挥着我一步步斗赢邹璐并且工作也给搅黄了,邹璐妈得知她的破事气到住院,差点就咽气了,后来我再也不接国企老总的生意了,他们的太太简直是玩命。
我摸索出背包里的墨镜,刚戴上,邹璐飞奔到我跟前,她揪着我衣领,朝远处的大厅拽,我伸出手在空中挥动着,口中念念有词,“借过,我看不见,谢谢大婶。”
“你喊谁大婶呢?”邹璐扒拉我脑袋,“装孙子啊,当初你敢坏我好事,没胆子单挑是吧。”
她同伴看不下去了,“她是盲人,你认错了吧?”
邹璐漂亮的脸蛋满是狰狞,“她化成灰我也认错不了,韩千年,江城捞女的公敌,已婚妇女之友,出轨男人终结者,是不是你啊?”她推搡我,墨镜险些从鼻梁上滑下来,我立刻扶住,没露真容,对准邹璐相反的方向解释,“姑娘,我真看不见。”
她扯我的背包带,“你对着电梯门跟谁放屁呢?”
我一脸迷茫循声转向她,“我不姓韩,我姓古,叫姑。”
她脱口而出,“古姑?”
我大声哎!她气得头冒青烟,和同伴指着我,“除了韩千年没人这么损,就是她!”
邹璐上手摘我的墨镜,我抡胳膊搪她,把猪肉包子也塞她嘴里了,她一边啐肉馅一边扫堂腿,我力气没她大,打不赢,索性往大门外跑,邹璐穷追不舍,一直追到西侧门,我迎面扎进正好下车的冯斯乾怀里。
他皱眉扶稳我,“怎么回事。”
邹璐不是本地人,她平时傍上的老板大多是外地小城市二三流的富豪,没机会认识冯斯乾这样档次的,邹璐上下一扫,职业习惯顿时爆发了,顾不得打击报复我,她一把扯开我,浪声浪气的腔调,“先生,胸外科在哪啊。”
冯斯乾没理会,他打量我片刻,没多说什么,我的底细他门儿清,冤家路窄和女人掐架太正常了,他径直去电梯,邹璐搔首弄姿跟在后面,“先生,80e的尺码影响我拍胸片吗?肉太饱满会不会把镜头遮住啊。”
冯斯乾抬腕看表,自始至终没给予她半分瞩目,邹璐才跟了几步,冯斯乾的秘书拦截住她,我趁机溜了。
我到达九楼,病房里只有殷沛东,我拦住一名查房的护士,“病房里家属呢。”
她回忆着,“是两个个子高大的男人吗?”
我点头,“有一个肤色深,年纪稍微大点。”
护士印象很深,“凌晨三点走的,白天还没来。”
估计林宗易从蔚蓝海岸直接去公司了,殷沛东出车祸,导致华京董事局大乱,他持有9%的股份,可随着担任董事一职的计划落空,殷沛东名下的股份十有八九划归给冯斯乾,后者在集团内部彻底独大了,林宗易一定会想方设法制衡他,一旦放任他独大,把华京牢牢地扼住,林宗易以后对付他更吃力了。
我说,“病人状况乐观吗。”
护士回答,“主要看明天能醒吗。”
我进入病房站了一会儿,殷沛东躺在床上毫无反应,监视器的波动倒勉强平稳,昨天殷沛东原本是去华京召开董事会,在途中一个很空旷的十字路口遭遇车祸,的确非常巧合。殷沛东重回华京是林宗易一力促成的局面,对冯斯乾是当头一击,最不愿殷沛东回归的人,必然是冯斯乾。
我翻出一个一次性纸杯,想拎水壶倒水,水壶里是空的,我放下壶拿着纸杯走出病房,饮水间在这层楼的最西边,临近安全通道,我途经楼梯口,发现墙角闪烁着火苗,一跳一跃溢出,我熟悉这烟味,典藏版的黄鹤楼,会抽烟且烟瘾极大的人,对烟味的辨识度都很敏感,我不算烟瘾重,但由于最初搭上冯斯乾带有目的性,所以我对他进行了全方位研究,不同的黄鹤楼烟味我都深入了解了,冯斯乾常抽的这一版,口感最纯也最呛。
我朝那团黑暗逼近,在我逼近的同时,一名男子从另一侧入口也直奔黑暗深处,我躲在一堵墙的夹角下,凝视着男人在第一级台阶上止步,“冯董,索文集团和上面拟定了意向合同,正式合同近期会签署,咱们市场部很大概率能从中拦下,上面已经松口了,打算和华京合作。”
一道轮廓倚着墙,单手衔烟,悄无声息的站立,他身上弥漫着一股融于夜色的深沉消寂的气质。
比长夜还长,比烟尘还烈。
冯斯乾伫立在那团黑暗里,低声说,“这块项目不争了。”
男人不解,“您不是查明了吗,退居二线的领导利用项目捞油水是索文放出的假消息,为了让咱撤手,项目是稳赚不赔的。咱放弃这块肉,拱手给索文,林宗易势必攀着市里的梯子名利双收,您日后更难压制他了。他究竟有多厚的底子,我们不得而知,账面流通的极可能是九牛一毛。”
冯斯乾直视着脚下散落的灰烬,“这笔项目要出大事故,最坏的下场公司能赔进去。”
男人愕然,“这么大的黑幕,您确定吗。”
冯斯乾一口接一口抽着烟,“这次出差我约上面人探一探底,拿到内部的红头文件,就见分晓了。”
男人没久留,等冯斯乾交待完,从原路离开。
我又等了几分钟,才朝他走过去,止步于过道的分界线,向前是漆黑,向后是灯光,“你制造的意外。”
我走动的一刻,冯斯乾就察觉到我来了,他眼皮都未掀,继续抽烟。
我再次重复,“殷沛东出车祸,是不是你密谋的。”
他抬起脸,“假如是我,你会怎样。”
我说,“我会揭发你,只要你垮了,我就能解脱。”
他闷笑,“如果是林宗易干的呢。”
“不可能。”我不假思索,“是他说服殷沛东回华京分你的权。”
冯斯乾舌尖抵出一枚烟丝,“你认定是我还问什么。”
我当即转身,不与他纠缠,冯斯乾慢条斯理换了一只手拿烟,“刚才那个女人,目前在林宗易的会所。一个姓张的老板带去,林宗易看中留下了。”
我蹙眉。
冯斯乾吹出一缕烟雾,“林太太当得很低调,丈夫身边的女人对你存在一无所知。”
我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右手夹着烟蒂,左手松了松领扣,缄默不语。
我往前走。
“林宗易对你没感情。”
我脚步不由自主放慢。
他掸落一截烟灰,“他希望俘虏你,再通过你钳制我。”冯斯乾轻笑,“韩卿,男人演起戏来,女人不是对手。女人更容易被假象蒙蔽。”
我背对他,“那不是和你一样吗,识破我的图谋不轨,却任其生长。”
“不一样。”冯斯乾将烟头戳灭在墙上,“林宗易比我阴险得多。”
他话音落下,随即一抹白光亮起,紧接着传来林宗易秘书的说话声,“林董,林太去华京办辞职了,她在冯斯乾的办公室内待了半小时。”
我猝然回过头,冯斯乾的手机屏幕此时在放映茶楼里一段录像,临窗的桌上摆着一副棋盘,所有棋子都在其中,只林宗易指尖一颗白子迟迟悬而未决。
“林董,这招棋是否太冒险了,女人心善变,由爱生恨或者由厌生情,是不可控的。”
浓白的茶雾缭绕,我看不真切林宗易的表情,只听出他声音极低,昏暗的茶室更是烘托得他格外高深莫测,“冒险才有意思。人生本就是豪赌,把控女人心,是最有挑战性的赌博。”
他将白子落定在黑子致命的心脏位置,“有一种女人,比如韩卿,是值得我下注投资的。”
秘书说,“我担心林太和冯斯乾被媒体拍到,对您声誉以及索文的股价大盘不利。”
林宗易端起茶杯,用杯盖拂了拂水面的茶叶末,“冯斯乾不会任由媒体曝光他们,索文禁不起震荡,华京就禁得起吗?”
秘书好奇问,“林董,我觉得您对林太不是全然没有心思,您当真不介意吗。”
林宗易喝了一口茶,神色了无波澜,并没回应秘书。
播放的过程中,冯斯乾始终眼含笑意,“林太太出虎口,又入狼窝。”
我攥着拳,脸色有些发白。
我其实一直明白,林宗易作为一个情场高手绝不会在短短两个月里对我动心,他和冯斯乾不同,各类女人他都玩倦了,挑起他兴趣不难,得到他真情却难。他对我好的唯一理由,诱惑我爱上他,制造暧昧失控,再表现出尊重,冯斯乾越是强迫,他的绅士体贴越是治愈打动我,一收一放慢慢捕获我的心,到时冯斯乾便是这场三角关系的最底层。
林宗易不止一次向我确认,我对冯斯乾的态度,他要确保自己不会引狼入室,倘若我对冯斯乾动了情,我这位名正言顺的林太太将成为横在林宗易喉咙的一柄剑。
我盯着透入天窗的一束微弱阳光,没有在冯斯乾面前被这段视频击垮,“宗易即便利用我,他是我的丈夫,冯董不也利用冯太太往上爬吗?”
他关掉视频,重新掏出西裤口袋里的烟盒,漫不经心晃动着仅剩的两根,“一个既无家世又无用处的女人,能当林太太吗。林宗易中年未婚的缘故知道吗,因为没有任何女人能提供他足够的价值,配上林太太的地位。江城最大的利益是华京集团,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上。”
冯斯乾焚上香烟,将烟盒扣在窗台,然后叼着烟靠近我,“韩卿,我喜欢和我想要的,才是林宗易眼中最高的价值,他不惜一切也要拴在手里作筹码。就算你不找上门,他同样会千方百计接近你,你有时聪明过人,有时又天真得可怜。”
他俯下身,挨在我耳畔,“陈志承在南区服刑,我的人去调查时,林宗易的人刚走,他和你提了吗。”
我像是跌落冰窟里,从头到脚被寒意骤然吞噬,止不住抽搐着。
“看来没提。”冯斯乾挽起我鬓角的长发,捋到肩后,露出我整张惨白的面庞,“你最好想办法延长我对你的兴致,我腻了不是好事。陈志承不单单在我手中,更在林宗易手中,南区有一部分是他旗下的势力。”
冯斯乾撂下这句,顺势掐了烟头,丢在破损的水泥砖上,扬长而去。
我整个人好像被利器割开无数细碎的口子,说不出哪里难受,偏偏又折磨得心慌,我沿着墙根缓缓滑落,许久没站起来。
我在外面餐厅坐下一下午,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蔚蓝海岸,进门时鞋架上多出一双男士皮鞋,我正愣着神,听见开门声的林宗易从书房出来,停在走廊看着我,“去医院了。”
我站在防盗门的玄关处,也看着他,“是,殷沛东还昏迷。”
林宗易疲惫揉着眉骨,“公司有急事要处理,有劳你了。”
我没出声,走进厨房,“你吃晚饭了吗。”
林宗易也跟进厨房,“没有。”
我拿起汤锅,在水龙头下洗涮,“我只会煮牛肉面。”
他握住锅柄,连带也握住我手,“你回屋休息,我先焖肉。”
当他手覆住我手腕的一霎,视频中的一幕在我脑海里翻涌而出,我猛地缩回手,像触电了似的。
我的反常和疏离很明显,林宗易发觉了,他动作也一顿,“怎么了。”
我莫名恐惧这个从初识到结婚,从未伤害我,仿佛温润君子一般的男人,连风流调笑都那么君子,他的柔和稳重,才华情趣,他表露的所有的好,犹如淬了隐形的毒汁,对我无声无息地渗透,我开始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
我不露声色往后退了一步,“没事,折腾一趟我累了。”
林宗易注视着我,“是吗。”
我低下头,“宗易,月底我去外市。”
他把蓄满水的锅放在煤气炉上,卷起衬衣袖口,“多久。”
我答复,“两三天,最多五天。”
他望了我一眼,“我送你去机场。”
我说,“你不问我去哪。”
林宗易背过身拧开火,从冰箱里取出牛肉,撕下保鲜膜,“你有你的自由,韩卿,我是你的依靠,不是你的绳索,我相信自己的太太。”
我凝望他背影,“或许我从外市回来,能带回对你有用的东西。”
林宗易把牛肉泡进清水里,“比如呢。”
我并未和盘托出冯斯乾那档事,“我没把握,有结果了再说,我想用它报答你。”
他默不作声搅拌着生肉。
我走向主卧,合上门的瞬间,林宗易在厨房门口叫住我,“韩卿。”
我手势一滞,仰头看向他。
他笑了一声,“你有心事,想说可以告诉我。”
我死死地捏着门把手,我想揭开,又畏惧揭开,我害怕自己掉入一个更大的陷阱,害怕验证冯斯乾所说是真话,我犹豫再三,还是横了横心,“宗易,我父亲在南区监狱。”
林宗易微眯眼,“南区。”
我问他,“你那里有门路吗。”
水龙头的水注流泻着,发出滋滋的声响,在漫长的声响中,我心口的石头越膨胀越大,堵得难以喘息。
林宗易沉默了数秒钟,他神情没有丝毫破绽和犹疑,“没有门路,南区那片我从未涉入过,要是你父亲关押在本省,我说不准能出力。”
我手背青筋暴起,里面的血管几乎冲破皮肉,我强制自己忍受那种入骨的绝望和泪意,“天高皇帝远,我理解。”
林宗易说,“抱歉,有其他需要我帮忙吗。”
我眼前突然拢起一层模糊的水汽,我仍旧笑着,“我想到会告诉你,宗易。”
他一言不发目送我关住门。
内外隔绝的一刻,我颤抖着捂住脸,身体蜷缩在一起,不敢哭出半点动静,厨房里逐渐传出烧饭的响动,林宗易刻意放得很轻。
我平复了情绪,起身走到露台,拉开遮阳的纱帘,窗下是墨绿色的江水在黄昏中翻滚,夕阳沉落入江,市区的灯塔歪歪扭扭垂映在江面,像一场处心积虑又粉碎的泡影。
林宗易什么都一清二楚,冯斯乾对我持续至今的胁迫和威逼,他在幕后了如指掌,冯斯乾越割舍不下我,对他越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