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丰毅低眉敛目,将自己的脑袋几乎杵进了地板。
也许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谁都看不见自己此刻阴沉如水的表情。
皇帝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他今天的话格外的多。
当点出让孙丰毅暂时回家养老这件事之后,他忽然间像是解放了灵魂一般,大谈特谈这些年孙丰毅为国朝立下的汗马功劳。
一桩桩,一件件,皇帝竟然记得无比的清楚。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大家赶紧准备回去商量对策的时候,皇帝还在絮絮叨叨的继续讲着,从十余年前的微末小事,娓娓道来。
元公公很贴心的为皇帝不时换上润喉茶。
这一讲,直接拖堂。
往常上朝不过三言两语的皇帝,在今天完全染上了一些老师的毛病。
往死里拖堂!
一直拖到第二节课都上课了,还不罢休,并声称体育老师生病了的那种。
然后第二节课继续开讲。
朝臣们揉着发酸的腿脚,眼睁睁的看着饭点到了,饭点过了。
午睡时间到了,午睡时间又过了。
从朝阳初升到日上三竿,并渐渐西斜,皇帝讲的唾沫横飞,好像还渐入佳境了。
这一通说,让他连脸上那浓重的病厌之色都好像褪了一些,看着竟有点儿生龙活虎的感觉。
但朝臣们快疯了。
哪怕是最遵纪守法的臣子,在此刻,内心深处都生出了造反的念头。
“哟,都这个时辰了啊!”
赵煊好像忽然间大梦初醒一般,喃喃念叨了一句。
人困马乏,昏昏欲睡的臣子们齐刷刷仰头看了过来,脸上皆绽放着希望的花火。
“朕再简单说几句!”赵煊喝了口,润了润嗓子说道。
满朝文武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一个个如丧考妣。
对于这些养尊处优的臣子而言,今天这一遭简直就是最残酷的酷刑。
皇帝说是三言两语,还真就是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
这一次,皇帝很实在。
他好像忽然间才想起一般,对众臣又狠狠夸赞了一下孙丰毅。
然后为孙丰毅加封平章军国事,以示对这位老臣的荣宠。
孙丰毅与他爹,现在就只差了一个“重”字。
孙氏一门二相的传奇,到了今天,更升一步。
但不管是孙丰毅本人还是其他的臣工,对这个封赏,都没有表现出足够强烈的反应。
远远看去,好像站了济济一堂的僵尸。
满朝文武,一个个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呆滞。
“臣谢陛下隆恩!”
隔了好一会儿,孙丰毅才用有些沙哑的声音朗声喊道。
也不知道这位右相,在这短短的半日时间里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竟让他连声音都沙哑了。
“右相不要有任何的压力,好好在家里先歇一歇,这天下的事儿太多了,仅凭右相一人什么时候能忙得完?只有养足了精神,养好了身体,才好继续为我大宋发光发热。”赵煊说的语重心长,完完全全一副为右相考虑的样子。
“陛下说的是!”孙丰毅平静说道,声音波澜不惊。
这位相爷,好像在瞬间返璞归真,无欲无求了。
“为陛下贺,为右相贺!”
众臣像是商量好的一般,这才齐声说道。
赵煊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很是和煦,可细看之下,却好像有些冰冷。
朝会到此终于结束。
这一次的朝会,大概算得上是大宋朝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一次朝会了。
别无二例。
……
小院的葡萄架下,苏扬躺在躺椅上,吃着云千瑶喂的葡萄,一边晃啊晃。
惬意又悠闲。
“孙丰毅荣升平章军国事?啧啧,不可思议啊这。”
赵艺弘蹲在旁边的石桌旁,正在细细挑选着他剪下来的葡萄,“是啊,我也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他扭头看向苏扬,求证般问道:“苏兄,这应该能算是明升暗降吧?”
苏扬笑了,“何止是明升暗降,陛下这一脚可是直接将孙丰毅踢出了朝堂。平章军国事,无天下大事不过问,好好在家养老就行了。”
“可是不可能这么顺利的吧?”赵艺弘喃喃说道,“孙丰毅为相这么些年,爪牙遍布朝堂,他又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的就引颈就戮?”
苏扬吧唧着嘴,点了点头,“怎么可能会那么轻易呢?那是肯定的啊!”
“不过,陛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嘛,孙鸣渠和孙诚先后犯事,如今孙丰毅自己也被你给狠狠算计了一回,陛下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相比起一个一个的去砍掉孙丰毅的爪牙,这无疑是又直接,又比较快的一种方式了。”
“别说是陛下了,就是我这个小小的尚书,想起要仔仔细细的盯着孙丰毅那些爪牙,然后一个一个定点清除,我就觉得头皮发麻,可能等到我老死都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机会,把他们全从朝堂里面给剔出去!”
“还是真对孙丰毅一个人更简单一些!”
赵艺弘若有所思,“苏兄想说的是不是树倒猢狲散,只要孙丰毅一倒,他那些爪牙就自折大半?”
“这也算是一个原因吧,但殿下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孙丰毅下去,这右相之位可空出来了啊?肉就这么点,狼却那么多,狼群抢肉的战斗,能在短时间内就消解大半孙丰毅的影响力。”苏扬说道。
赵艺弘点了点头,想了想,却又说道:“可是苏兄,万一孙丰毅自己安排一个人上位呢?以他在朝中的影响力,想要做到这一点,也不是很难。”
“确实是这样的。”苏扬颔首说道,“可是殿下啊,您怎能忽略了陛下呢?”
“陛下竟然已经如此明目张胆的亮出了刀,又怎么可能会做半途而废的事情呢?”
赵艺弘愣住了。
好半晌,他忽然幽幽说道:“真够复杂的!”
苏扬轻笑了一声,“殿下,别跟我演啊!”
给自己的退路安排的跟踏马蜘蛛结的网似的,密密麻麻,一环套一环。
这点事情,苏扬真不相信赵艺弘会看不明白。
比起暗潮汹涌的储位之争,这点事其实可以说是很明显了。
牵扯到了几方的利益,又有谁有可能会出手,又会使什么样的手段。
只要细心一点,哪怕是挨个给他们画条线去连,都能连出个七七八八的事情真相来。
赵艺弘苦笑,“苏兄,我是真没有想那么透彻。”
苏扬挑眉,“奥,那赶紧好好捡你的葡萄,等会儿陪我一起去观看砍孙鸣渠的脑袋!”